窗外(23)
作者:琼瑶
康南灭掉了手上的烟蒂,走到江雁容面前,蹲到江雁容脚下,握住了她的手。“雁容, 为什么你爱我?你爱我什么地方?”
“我爱你,”江雁容脸上浮起一个梦似的微笑。“因为你是康南,而不是别人!”康南 凝视着她,那张年轻的脸细致而姣好,那个微笑是柔和的,信赖的。那对眼睛有着单纯的热 情。他觉得心情激荡,感动和怜爱糅和在一起,更加上她对他那份强烈的吸引力,汇合成一 股狂流。他站起身来,把她拉进怀里,他的嘴唇从她的面颊上滑到她的唇上,然后停留在那 儿。她瘦小的手臂紧紧的勾着他的脖子。
他放开她,她的面色红晕,眼光如醉。他轻轻叫她:“小江雁容!”“别这么叫,”江雁容说:“我小时候,大家都叫我容容,现在没人这 么叫我了,可是我依然喜欢别人叫我容容。”
“小容容!”他叫,怜爱而温存的。
江雁容垂下头,有几分羞涩。康南在她前面坐下来,让她也坐下,然后拉住她的手,郑 重的说:“我真不值得你如此看重,但是,假如你不怕一切的阻力,有勇气对付以后的问题,我 也不怕!以后的前途还需要好好的奋斗一番呢!你真有勇气吗?”
“我有!你呢?”“我也有!”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现在,你才真像康南了。”江雁容微笑的说:“以后不要再像刚才那样呕我,我最怕 别人莫名其妙的和我生气。”
“我道歉,好吗?”“你要是真爱我,就不会希望我离开你的。”
“我并没有希望你离开我,相反的,我那么希望能得到你,比我希望任何东西都强烈, 假如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我会不顾一切的追求你,要是全天下都反对我得到你,我会向全 天下宣战,我会带着你跑走!可是,现在我比你大了那么一大截,我真怕不能给你幸福。”
“你爱我就是我的幸福。”
“小雁容,”康南叹息的说:“你真纯洁,真年轻,许多事你是不能了解的,婚姻里并 不止爱情一项。”
“有你,我就有整个的世界。”
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的脸上散布着一层幸福的光采,眼光信赖的注视着他,康南 又叹息了一声:“雁容,小雁容,你知道我多爱你,爱得人心疼。我已经不是好老师,我没 办法改本子,没办法做一切的事,你的脸总是在我眼前打转。对未来,我又渴求又恐惧。活 了四十四年,我从没有像最近这样脆弱。小容容,等你大学毕业,已经是五年以后,我们必 须等待这五年,五年后,我比现在更老了。”“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呢?”
“你会考得上,你应该考得上。雁容,当你进了大学,被一群年轻的男孩子所包围的时 候,你会不会忘记我?”
“老师!”江雁容带着几分愤怒说:“你怎么估价我的?而且你以为现在就没有年轻的 男孩子包围我吗?那个附中的学生在电线杆下等了我一年,一个爸爸的学生每天晚上跑到家 里去帮我抄英文生字,一个世伯的儿子把情书夹在小说中送给我……不要以为我是没有朋友 而选择了你,你估低了自己也估低了我!”“好吧,雁容,让我们好好的度过这五年。五年 后,你真愿意跟我在一起?你不怕别人骂你,说你是傻瓜,跟住这么一个老头子?”“你老 吗?”江雁容问,一个微笑飞上了嘴角,眼睛生动的打量着他。“我不老吗?”“哦,好 吧,算你是个老头子,我就喜欢你这个老头子,怎么样?”江雁容的微笑加深了。嘴角向上 翘,竟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调皮,在这儿,康南可以看到她个性中活泼的一面。
“五年后,我的胡子已经拖到胸口。”康南说。“那不好看,”江雁容摇着她短发的 头,故意的皱拢了眉毛。“我要你剃掉它!”“我的头发也白了……”
“我把头发染白了陪你!”
康南感到眼角有些湿润,她的微笑不能感染给他。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说:“你的父 母不让你呢?”
“我会说服他们,为了我的幸福计,他们应该同意。”
“他们会认为跟着我并非幸福。”
“是我的事,当然由我自己认为幸福才算幸福!”
“如果我欺侮你,打你,骂你呢?”
“你会吗?”她问,然后笑着说:“你不会!”
上课号“呜”的响了,江雁容从椅子里跳起来,看看手表,叹口气说:“我来了四十分 钟,好像只不过五分钟,又要上课了,下午第一节是物理,第二节是历史,第三节是自习 课,可是要补一节代数。唉,功课太多了!”她走向门口,康南问:“什么时候再来?” “永远不来了,来了你就给人脸色看!”
“我不是道过歉了吗?”
江雁容抿着嘴笑了笑,挥挥手说:“再见,老师,赶快改本子去!”她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康南目送她那小巧的影子在走廊里消失,关上了门,他回过身来,看到地上有一枝白玫 瑰,这是江雁容准备带回去给叶小蓁的,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地下了。康南拾了起来,在 书桌前坐下,案上茶杯里的玫瑰和栀子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把手中这一枝也插进了茶杯 里。江雁容走了,这小屋又变得这样空洞和寂寞,康南摸出了打火机和烟,燃起了烟,他像 欣赏艺术品似的喷着烟圈,大烟圈、小烟圈,和不成形的烟圈。寂寞,是的,这么许多年 来,他都故意忽略自己的寂寞,但是,现在,在江雁容把春的气息带来之后,又悄然而退的 时候,他感到寂寞了,他多愿意江雁容永远坐在他的对面,用她那对热情的眸子注视他。江 雁容,这小小的孩子,多年轻!多纯真!四十岁之后的他,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应该是 十分老成而持重的,但他却被这个纯真的孩子所深深打动了,他无法解释自己怎会发生如此 强烈的感情。喷了一口烟,他自言自语的说:“康南,你在做些什么?她太好了,你不能毁 了她!”他又猛吸了一口烟:“你确信能给她幸福吗?五年后,她才二十三岁,你已将近五 十,这之间有太多的矛盾!占有她只能害她,你应该离开她,要不然,你会毁了她!”他沉 郁的望着烟蒂上的火光。“多么热情的孩子,她的感情那么强烈又那么脆弱,现在可能已经 晚了,你不应该让感情发生的。”他站起身来,恨恨的把烟蒂扔掉,大声说:“可是我爱 她!”这声音吓了他自己一跳。他折回椅子里坐下,靠进椅子里,陷入了沉思之中。从衬衫 口袋里,他摸出一张陈旧的照片,那上面是个大眼睛的女人,瘦削的下巴,披着一头如云的 长发。他凝视着这张照片,轻声说:“这怎么会发生的呢?若素,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也不会 恋爱的。”
照片上的大眼睛静静的望着他,他转开了头。
“你为我而死,”他默默的想。“我却又爱上另一个女孩子,我是怎样一个人呢?可是 我却不能不爱她。”他又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踱着步子。“最近,我几乎不了解我自己 了。”他想,烦躁的从房间的这一头踱到那一头。“雁容,我不能拥有你,我不敢拥有你, 我配不上你!你应该有个年轻漂亮的丈夫,一群活泼可爱的儿女,而不该伴着我这样的老头 子!你不该!你不知道,你太好了,唯其爱你,才更不能害你!”他站住,面对洗脸架上挂 着的一面镜子,镜中反映的是一张多皱纹的脸和充满困扰神色的眼睛。
第二月考过去了,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台湾的气候正和提早来到的春天一样,夏天也 来得特别早,只一眨眼,已经是“应是绿肥红瘦”的时候了。江太太每天督促雁容用功,眼 见大学入学考试一天比一天近,她对于雁容的考大学毫无信心,恨不得代她念书,代她考 试。住在这一条巷子里的同事,有四家的孩子都是这届考大学,她真怕雁容落榜,让别人来 笑话她这个处处要强的母亲。她天天对雁容说:“你绝不能输给别人,你看,徐太太整天打牌,从早到晚就守在麻将牌桌子上,可是她 的女儿保送台大。我为你们这几个孩子放弃了一切,整天守着你们,帮助你们,家务事也不 敢叫你们做,就是希望你们不落人后,我真不能说不是个好母亲,你一定要给我争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