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15)

作者:琼瑶


“不许安慰我!”江雁容喊,紧接着,就哭了起来。周雅安把她的头抱在自己的膝上, 拍着她的肩膀。

“雁容,别哭,雁容。”她不会劝解别人,只能反复的说这两句话。“你让我哭一哭! 让我好好的哭一哭!”江雁容说,就大哭起来。周雅安用手环着她的头,不再劝她。江雁容 越哭越厉害,足足哭了半小时,才慢慢止住了。她刚停止哭,就听到另一个抽抽嗒嗒的声 音,她抬起头来,周雅安正用手帕捂着脸,也哭了个肝肠寸断。江雁容诧异的说:“你哭什么?”“你让我也哭哭吧!”周雅安抽泣的说:“我值得一哭的事比你还 多!”江雁容不说话,怔怔的望着周雅安,半天后才拍拍周雅安的膝头说:“好了,周雅 安,你母亲听到要当我们神经病呢!”

周雅安停止了哭,她们手握着手,依偎的坐了好一会。江雁容低声说:“周雅安,你真 像我的姐姐。”“你就把我当姐姐吧!”周雅安说,她比江雁容大两岁。

“你喜欢我吗?”江雁容问。

“当然。”周雅安握紧了她的手。

“周雅安,我想听你弹吉他。”

周雅安从墙上取下了吉他,轻轻的拨弄了几个音符,然后,她弹起一支小歌。一面弹, 她一面轻声的唱了起来,她的嗓音低沉而富磁性。这是支哀伤的情歌:“把印着泪痕的笺,交给那旅行的水,何时流到你屋边,让它弹动你心弦。我曾问南归 的燕,可带来你的消息,它为我命运呜咽,希望是梦心无依。”歌声停了,周雅安又轻轻拨 弄了一遍同一个调子,眼睛里泪光模糊。江雁容说:“别唱这个,唱那支我们的歌。”

所谓“我们的歌”,是江雁容作的歌词,周雅安作的谱。周雅安弹了起来,她们一起轻 声唱着:

“人生悲怆,世态炎凉,前程又茫茫。

滴滴珠泪,缕缕柔肠,更无限凄惶。

满斟绿醑,暂赴醉乡,莫道我痴狂。

今日欢笑,明日忧伤,世事本无常!“

这是第一段,然后是第二段:

“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

山前高歌,水畔细语,互剖我愁绪。

昨夜悲风,今宵苦雨,聚散难预期。

我俩相知,情深不渝,永结金兰契!“

唱完,她们彼此看着,都默默的微笑了。江雁容觉得心中爽快了许多,一天的不愉快, 都被这一哭一笑扫光了。她们又弹了些歌,又唱了些歌,由悲伤而变成轻快了。然后,周雅 安收起了吉他。江雁容站起身来说:“我该回去了!”“气平了没有?”周雅安问。

“我想通了,从今天起,我不理我爸爸,也不理我弟弟,他们一个没把我当女儿,一个 没把我当姐姐,我也不要做他们的女儿和姐姐了!”江雁容说。

“你还是没有想通!”周雅安笑着说:“好,快回去吧,天不早了!”江雁容走到玄关 去穿鞋,站在门口说:“我也要问你一句,你还伤心吗?为了小徐?”

“和你一样,想不通!”周雅安说,苦笑了笑。

走出周雅安的家,夜已经深了。天上布满了星星,一弯上弦月孤零零的悬在空中。夜风 吹了过来,带着初冬的凉意。她拉紧了黑外套的衣襟,踏着月光,向家里走去。她的步子缓 慢而懈怠,如果有地方去,她真不愿意回家,但她却没有地方可去。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 愿,她回到家里,给她开门的是江雁若,她默默的走进去。江仰止还没有睡,在客厅中写一 部学术著作。他抬起头来望着江雁容,但,江雁容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了。她既不抬头看他, 也不理睬他,在她心中,燃着强烈的反感的火焰,她对自己说:“父既不像父,女亦不像 女!”回到自己房间里,她躺在床上,又低低说:“我可以用全心来爱人,一点都不保留, 但如遇挫折,我也会用全心来恨人!爸爸,你已经拒绝了我的爱,不要怪我从今起,不把你 当父亲!”一星期过去了,江雁容在家中像一尊石膏像,她以固执的冷淡来作无言的反抗。 江仰止生性幽默乐观,这次的事他虽护了短,但他并不认为有什么严重性。对于雁容,他也 有一份父亲的爱,他认为孩子和父母呕呕气,顶多一两天就过去了。可是,江雁容持久的呕 气倒使他惊异了,她回避江仰止,也不和江仰止说话。放学回家,她从江仰止身边经过,却 不打招呼。江仰止逐渐感到不安和气愤了,自己的女儿,却不和自己说话,这算什么?甚至 他叫她做事,她也置之不理,这是做儿女的态度吗?这是个吃晚饭的时候,江仰止望着坐在 他对面,默的划着饭粒的江雁容,心中越想越气。江仰止是轻易不发脾气的,但一发脾气 就不可收拾。他压制着怒气,想和江雁容谈谈。“雁容!”江雁容垂下眼睛,注视着饭碗, 倔强的不肯答应。

“雁容!”江仰止抬高声音大喊。

江雁容的内心在斗争着,理智叫她回答父亲的叫喊,天生的倔强却封闭了她的嘴。

“你听见我叫你没有?”江仰止盛怒的问。

“听见了!”江雁容冷冷的回答。

怒火从江仰止心头升起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啪!”的一声,他拍着桌 子,菜碗都跳了起来。然后,比闪电还快,他举起一个饭碗,对着江雁容的头丢过去。江雁 容愣了一下,却并没有移动位置,但江仰止在盛怒中并没有瞄准,饭碗却正正的落在坐在雁 容旁边的雁若头上。江雁容跳起来,想抢救妹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在雁若的大哭声, 和江太太的尖叫声中,江雁容只看到雁若满脸的鲜血。她的血管冻结了,像有一万把刀砍在 她心上,她再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只硬化的呆立在那儿。江太太把雁若送到医院去了,她仍 然呆立着,没有情感,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她的世界已在一刹那间被击成粉碎,而她自 己,也早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窗外 6教室里乱糟糟的,康南站在讲台上,微笑的望着这一群叽叽喳喳讨论不休的学生。这是 班会的时间,讨论的题目是:下周旅行的地点。程心雯这个风纪股长,既不维持班上秩序, 反而在那儿指手划脚的说个不停。坐在她旁边的江雁容,则用手支着头,意态聊落的玩弄着 桌上的一支铅笔,对于周围的混乱恍如未觉。黑板上已经写了好几个地名,包括阳明山、碧 潭、乌来、银河洞,和观音山。康南等了一会儿,看见没有人提出新的地名来,就拍拍手说:“假如没有提议了,我们就在这几个地方表决一个吧!”

“老师,还有!”程心雯跳起来说:“狮头山!”

班上又大大的议论了起来,因为狮头山太远,不能一天来回,必须在山上过一夜。康南 说:“我们必须注意,只有一天的假期,不要提议太远的地方!”程心雯泄气的坐下来,把 桌子碰得“砰!”的一声响,嘴里恨恨的说:“学校太小气了,只给一天假!”说着,她望 望依然在玩弄铅笔的江雁容说:“喂喂,你死了呀,你赞成到哪儿?”

江雁容抬抬眉毛,什么话都没说。程心雯推她一下说:“一天到晚死样怪气,叫人看了都不舒服!”然后又嚷着说:“还有,日月潭!”全班 哗然,因为日月潭比狮头山更远了。康南耸耸肩,说了一句话,但是班上声音太大,谁都没 听清楚。程心雯突然想起她是风纪股长来,又爆发的大喊:“安静!安静!谁再说话就把名字记下来了!要说话先举手!”立即,满堂响起一片笑 声,因为从头开始,就是程心雯最闹。康南等笑声停了,静静的说:“我们表决吧!”表决结果是乌来。然后,又决定了集合时间和地点。江雁容这才懒洋 洋的坐正,在班会记录本上填上了决定的地点和时间。康南宣布散会,马上教室里就充满了 笑闹声。江雁容拿着班会记录本走到讲台上来,让康南签名。康南从她手中接过钢笔,在记 录本上签下了名字。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这张苍白而文静的脸最近显得分外沉默和忧 郁,随着他的注视,她也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康南忽然觉得心中一动,这对眼睛是朦朦 胧胧的,但却像含着许多欲吐欲诉的言语。江雁容拿着记录本,退回了她的位子。康南把讲 台桌子上那一大堆作业本拿了,走出了教室,刚刚走到楼梯口,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老 师!”他回头,江雁容局促的站在那儿,手中拿着一个本子,但脸上却显得不安和犹豫。 “交本子?”他问,温和而鼓励的。
上一篇: 下一篇:匆匆太匆匆

琼瑶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