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5)

作者:琼瑶


“怎么突然想到我母亲去了?”

“因为你很漂亮。”可欣坦率的说:“我常想,如果你有个亲妹妹,可能比嘉龄更漂亮。”

“嗨,可欣,这话可别给嘉龄听到,嘉龄并不知道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我怎么会去讲这些!”可欣说。心底油然的浮起一层喜悦,她高兴嘉文待嘉龄的态度,很少有人对异母的兄弟姐妹不分彼此的,何况嘉龄的母亲还有那么一段不大名誉的事故!

夜很静,路很长,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忽前忽后的移动。只那么一会儿,就已经到了可欣的家门口。可欣的父亲原是×大学的教授,住的是公家的宿舍,父亲去世后,×大因为她们孤儿寡妇的,也就没有收回屋子。这是幢小小的日式房子,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里面栽了些棕榈树和扶桑花。可欣取出了钥匙,开开了花园的大门,嘉文的手扶在围墙上,深幽幽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她接触到他的眼光,一时间也忘了举步。好半天,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然后,还是可欣先开口:“回去吧,嘉文,那么晚了。”

“不,再等一下。”嘉文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那带着固执的深情的眼睛一直望入了她的心底,“可欣!”他柔声的喊。

“嗯?”“可欣!”“做什么?”“只是想叫叫你!”“傻气!”她笑着,一转身向院子里走去。嘉文又拉住了她:“等一下!”“干什么?”“告诉我,你爱我多少?”

“你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

“干脆我到你家去,我们聊到天亮!”

“别傻!明天晚上又见面了,你干嘛像生离死别一样?”

嘉文懊恼的用手抹了抹脸,把一绺头发拂到了额前,看来更增加了几分傻气,不过,傻得那么漂亮,那么可爱!

“我完了!”他叹息的说:“可欣,我越来越离不开你,怎么办?一分钟的离别都好像要杀了我一样!”

“好好的,嘉文,”可欣哄孩子似的说:“回去吧!真的要天亮了!”“好,我走!”

嘉文转过了身子,“反正你只想赶我走!”

“是的,要赶你走!”可欣笑着说,闪身走进院子里,立即砰的把门阖上,随着关门的声音,嘉文在外面大叫了一声:“哎哟!你的门夹了我的手!”

可欣迅速的打开了门,慌张的问:“夹了那儿?”“这儿!”嘉文用手指指胸口,一脸的嘻笑。可欣呸了一声,重新阖上了门,却没有立即离开,站在门内,她从门缝向外望着,一直看到嘉文怏怏然的走开了,她才转过身来,满足的叹了一口气,走进了玄关。

上了榻榻米,她蹑手蹑脚的向自己的屋子走去,这幢屋子一共三间,前面一间是客厅,后面两间分别是可欣和她母亲沈雅真的卧房。她才跨了几步,就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喊:“可欣!回来了?”“噢,妈妈!你还没睡着?”可欣问着,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房间,掀开帐子,坐在雅真的床沿上。“对不起,妈妈,我回来得这么晚!”“刚才是谁来了?嘉文?”雅真问,在窗口透进的月光中,打量着已长成的女儿。“是的,他送我回来的!”

“怎么不让他进来坐坐?”

“这么晚了!”可欣说,望着母亲。“妈,杜伯伯要我带口信问候你!”“哦,”雅真愣了愣,杜沂?可欣爱人的父亲?问候?她有一阵轻微的精神恍惚。“他和你们一块儿玩的?”

“没有,他出去了,很晚才回来,他说要把地方让给我们,”可欣说着,慢慢的脱下丝袜。“我觉得杜伯伯是个最富有人情味的人!”“他吗?”雅真下意识的应着:“不错。”

“妈妈,”可欣的手伸到了雅真的脖子上,她的头俯了下来,发丝碰到了她的脸。“妈妈,我和嘉文在寒假里订婚,怎么样?”“哦!”雅真轻幽幽的吐出一口气:“当然很好,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妈妈,你真好!”可欣俯下头来,把她凉凉的面颊贴在母亲的脸上,低低的说:“妈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可欣说,跳了起来,脸孔发热了。

“再见!妈妈!我去睡觉了!”

“记得关窗子!”雅真叮嘱了一句,目送了女儿的影子走出了房间,又望着那两扇纸门被拉拢,情不自已的吐出一口长气。可欣,她终于要嫁给嘉文了,那白皙而清秀的男孩子!

杜沂的儿子!翻了一个身,她面向着床里,阖上了眼睛。但,她知道自己是不会睡着的。多少年前了?杜沂,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穷苦落拓,寄住在她的家中。她总是要藉故跑到前面厢房里去,没事也要绕上一两圈,他的眼睛傻傻的跟着她的身子转……她猛的张开了眼睛,怎么了?自己在想些什么?可欣,多好的一个女儿,她说过什么?

“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

有些人曾经得到过快乐,有些人一生也没有。可欣!愿她永远拥有这份快乐!她眨动着眼帘,眼眶里没来由的涌上一股热浪。人,仿佛年纪越大,会变得越脆弱,越无用了。

隔着一扇纸门,她听到可欣在轻轻的哼着歌:

“有一条小小的船,飘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船儿美丽,梦儿旖旎,穿过海洋,渡过河川,来来往往无牵绊。……”

她猛的一震,不禁愣愣的发起呆来。

正文 3

“纪大哥!醒一醒!”“纪哥哥!醒一醒!”“纪远!醒一醒!纪大哥!纪哥哥!纪远!”

纪远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的呓语了一句什么,把头更深的埋进枕头里。“纪大哥!纪哥哥!纪远!”耳边的呼声反覆不停,他懊恼的再翻一个身。他正做着梦,梦中有一对祈求的大眼睛瞪着自己。“带我走!纪远!”她喃喃的喊,“带我走!”带她走?带她走?她的父母,她的家庭……烽火之中,兵荒马乱……带她走?她呢?她在何方?“纪大哥!纪哥哥!纪远!”耳边的呼声继续着,他模糊的诅咒,该死!天下最可恶的事就是吵别人睡觉!

他的梦境变了,深山丛林之中,他在打猎,一只台湾熊正在他几码远的前方,他握着枪,瞄准着目的物……一样软软的东西拂在他的鼻尖上,痒酥酥的。有人猛摇他的肩膀,枪瞄不准了,他霍的跳了起来,恼怒的喊:“见什么鬼!”“纪大哥!是我呀!”他伸手抓住鼻尖上的东西,是一条小辫子,张开眼睛,他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的脸孔面面相对了。摇摇头,他想摇走那份睡意,小女孩正眨着眼睛对他笑。

“纪大哥!有客人来看你!”

他真的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满室阳光灿烂的闪烁,连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里都盛满了阳光,难得的好天气!他陡的精神一振,全身都振奋了起来。把小女孩的小辫子抛到她的脑后,他用手抱着膝,说:“好!小辫子,你一早把我吵醒干什么?”

“有客人来看你!”小辫子笑容可掬:“阿妈要我来叫你!”

“客人?”纪远掀掀眉毛,撇了撇嘴,做出一股滑稽相。“男的还是女的?”“男的!”“男客人吵醒我干什么?如果是女客还情有可原!”纪远笑着说,跨下了床,随手拉过床边椅子上的西裤和毛衣穿上,再披了件夹克。说:“好吧!小辫子,去把客人请进来吧!”

“阿妈说,你房子乱七八糟,客人看到要笑的,叫你洗了脸到客厅去,她已经把你的客人请在客厅里了!”

“你祖母就是喜欢多事!”纪远皱皱眉头说:“我的屋子还脏?你看过比我的屋子更干净的屋子没有?”

小辫子转着灵活的大眼珠,对那间六席大的小屋子扫了一眼,榻榻米上散着报纸和外国画报,书桌上堆满了颜料、纸张、设计图、三角尺、圆规、仪器、大头针……以及各种她叫不出名字来的玩意儿,几乎无一丝空隙之地。床上更不用说了,棉被、衣服、被单全堆成一团。墙上还零乱的钉着几张飞鼠皮,是纪远打猎的成绩。小辫子抿着嘴笑笑,用手指刮了刮脸,说:“纪大哥!羞羞!”“羞羞!”纪远学着小辫子的神气抿着嘴说,小辫子哈哈大笑,纪远趁势把她举了起来,扛在肩膀上,大踏步的走出房门,小辫子怕摔,在纪远肩膀上又叫又笑。纪远才跨出房门,就一眼看到小辫子的祖母“阿婆”正站在那儿,带着满脸的不同意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瞪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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