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34)

作者:琼瑶


劈不完的岩石,那么多那么多。前面在炸山了,轰然巨响,碎石纷飞。纪远握紧了铁锤,向那些石块猛力锤去,一锤又一锤,他胳膊上的肌肉凸了起来,裸露的背脊曝晒在烈日之下,大粒大粒的汗珠渗透了毛孔,又沿着背脊流了下来。更多的汗珠跌进了石堆之中,立即被滚烫的石头所吸收。太阳升高了,火般的炙晒着大地。纪远发狂的挥着铁锤,似乎恨不得一口气把整个中央山脉击穿。“可欣在那儿?可欣怎样了?”尽管手的工作不停不休,脑子里仍然无法驱除那固执的思想。他停了下来,用手抹了抹满是汗水的脸,困惑的扶着铁锤站着。“都是小林不好,”他想着:“全是他几句话勾出来的。”但是,可欣到底怎样了?

到底在何方?

“喂,老弟,休息一下吧!”他身边的一位荣民碰碰他,递给他一支新乐园。

燃起了烟,他注视着峭壁下的河谷。烟雾袅袅上升,消失在耀眼的阳光之中。有多久没有回台北了?两年?两年是多少天?这世界能有多少不同的变化?或者,他应该回台北去看看了,去看看老阿婆,去看看小辫子,去看看他所离弃的世界。他蹂灭了烟蒂,重新举起铁锤,但他的思想更不宁静了,那念头一经产生,就牢牢的抓住了他;回台北去!回台北去回!!台北去!!他猛劈着石块,每一击的响声都是同一音调:回台北去!有一个人从山坡上滑了下来,连跑带跳的来到他的身边,他看过去,是小林。不知是什么东西让这孩子兴奋了,他眼睛里亮着光彩,喘着气喊:“纪远!”纪远停止了工作,询问的注视着小林。

“什么事?”“来,来,”小林不由分说的夺过他手里的铁锤,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说:“丢下你的工作,跟我来吧!有一件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情。”“你在捣什么鬼?”纪远狐疑的问。

“你跟我来就是了!”小林嚷着,拉着纪远就走。

纪远不解的蹙起了眉,不太情愿的跟在小林后面,离开了那喧闹的施工地段。小林显然陷在一种神秘的愉快里,不时回过头来对着纪远微笑。这孩子永远有一颗快乐而热情的心;纪远不能对他卖关子的态度有所呵责。走到了工务段的成功堡前面,小林回过头来,笑着说:“你进去吧!我想,那溶剂出现了!”

纪远瞪了小林一眼,他在说些什么鬼话?一声不响的,他走进了屋内,突然阴暗的光线使他的视线有几秒钟的模糊,然后,他看到老工程师正含笑的注视着他:“唔,纪远,你有一位朋友来看你!”

他跟着老工程师指示的方向看去,一瞬间,他眼花撩乱,什么都看不清楚。用手揉了揉眼睛,他再对那个方向看过去,那人影依然存在,似清晰又似朦胧的站在那儿,如真如幻,如虚如实。他瞪大了眼睛,在绝大的惊愕和惶惑之中,完全呆住了。“好吧,纪远,你们谈谈吧,我出去视察一下。”老工程师含蓄而了解的望着面前这一对青年,迳自走了出去,并且好意的带上了房门。室内继续沉寂着,纪远的额上在冒着汗珠,用手挥去了汗,他润了润干燥的嘴唇,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好半天,才能用喑哑的声音问:“你——怎么来的?”“走来的。”那人影说,一抹凄凉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她看来比他镇定得多。“我费了许多时间才打听到你在这儿,一星期前我乘苏花公路的车子到花莲,被台风阻住,三天前动身,步行了三天,才到这儿——一个背粮食的山胞带我来的。”

纪远凝视着她,依然是披肩的长发,深邃而智慧的眸子,和修长的身段。一件镶着小花边的白衬衫,一条藏青色的长裤,裤脚布满泥泞。这是她?唐可欣?他陡的振作了,再挥去额上的汗,他喃喃的喊:“老天爷,这真是你?可欣?”“是的,是我,”可欣甯静的说:“怎样?不欢迎?是吗?”

“说真的,”纪远迷乱的说:“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是这样一位——不速之客。”他走到桌子旁边,慌乱的想找点什么来镇定自己。终于,他从冷开水瓶里倒出一杯水来,递给可欣说:“你一定渴了,走了那么多路,你要喝水吗?”他的语气还算冷静,但他握着茶杯的手泄漏秘密的颤抖着。

“是的,谢谢你。”可欣接过了水,静静的注视着纪远。

“你使我吓了一跳,真的。”纪远语无伦次的说,觉得手脚都无处可放,又急需找些话来说:“台北的朋友都好吗?嘉——嘉文怎样?”“他很好,到今年年底,他就要做爸爸了。”

“是么?”纪远狠狠的盯着可欣,那苗条的身段并不像个将做母亲的人呀。“他去年夏天和湘怡结了婚,你总没有忘记湘怡吧?”可欣也同样盯着他:“他们生活得很快乐,湘怡是个很标准的妻子,他们都热心的在等待着孩子的出世。”

“是么?”纪远只能无意义的重复着这两个字,他脑子里纷乱成了一团。可欣会跑到这深山穷谷里来找他,嘉文已和湘怡结了婚……展露在他面前的事实使他惊悸惶惑,还有一份不敢相信的狂喜之情。他的心脏在撞击着胸腔,猛烈到使他晕眩的地步,他怕血管会在他脑子里爆裂。但是,眼前这个少女是多么的冷静呀!“那么,你呢?也好吗?”

“是的,也很好,”可欣微笑着:“就像你看到的。”

“没有朋友?没有——结婚?”纪远冲口而出的问,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结婚?”可欣依然在微笑,沉静而显得莫测高深。“我正在考虑中。”“是么?”纪远额上的青筋在跳动。“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的同学?”“很难讲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可欣说,走到桌子旁边,把茶杯放在桌上,那杯水一口也没有喝过。她现在站得离他近了,发亮的眼睛深深的望着他。“两年前他离开了我,最近我才把他找到,我还不能断定他要不要我——在感情上,他是个怯弱的动物。”纪远盯着她,他们默默的对视着,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两个人谁也不开口。纪远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心脏跳得连肌肉都悸动着。然后,他伸出手来,轻触着可欣垂在肩上的头发,他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她是纸做的,碰一碰就会碎掉。

他的手从她肩上移到她头顶上,又从头顶上滑下来,沿着她的面颊抚摩到她的下巴,他的眼睛温柔的注视她,低低的从嘴唇里吐出几个字:“你这个小傻瓜!”接着,他的胳膊圈住了她,他的吻开始强烈的落在她的发上、面颊上、嘴唇上,带着深深的颤栗的需索。他吻得那样多,好像这一生都不会停止。好不容易,她才喘过气来,把零乱的头发拂向脑后,她看到他哭过了。他的眼圈红着,面颊上泪渍犹存,在这充满了粗犷的男性的脸上,显得特别的奇异。他揽住她,把她黑发的头揿在他裸露的胸膛上,那结实的、带着汗和泥土气息的肌肤贴紧她的面颊,她可以听清那心脏是怎样沉重而狂猛的擂击着。他的声音低沉、温柔、而诚挚的在她耳畔响起来:“你一定吃过许多苦,受了许多折磨,是不是?可欣?但是,这些都过去了,你将不再受苦了,你会有一个最负责任的丈夫。”可欣的眼眶湿润,她永不会懊悔自己这一段长途跋涉的追寻,她终于找到了她所要找的。经过这么一段漫长的时间,期待、挣扎、奋斗……这个男人才属于了她,永不会再离开她了。含着泪,她抬起头来,打量着她的未婚夫,那被太阳晒成黑褐色的皮肤,那满是胡子的下巴,那裸露的肩膀和胸膛,他简直像个道地的野人!摇摇头,她满足的叹息了一声,低低的说:“我看到你劈开那些石头,你那个姓林的朋友指给我看的,你可以劈开那些石头,纪远,但是你再也无法把我从你身边劈开了。”回答她的是纪远有力的胳膊,那手臂里是个安全、温暖而坚实的所在,她再叹息一声,初次感觉到三日跋涉后的疲倦。就这样,当老工程师推门进来时,发现这一对情侣正默默的依偎在一块儿。看到了他,纪远抬起了他亮晶晶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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