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31)
作者:琼瑶
“漂亮极了——可是,多少钱?”
“五百块!”“五百块!”她惊跳了起来。“你那儿弄来的钱?”
“我在我们那个存摺里取的!”
“啊呀!”她失声而叫:“那是我为了冬天买大衣而积蓄的!总共只有八百块,你倒用 五百块来买花瓶!”
“你知道,这是古董,还是清朝遗物… ”
“可是,我要清朝遗物做什么?又不能穿又不能吃!”她噘着嘴说。“咦,”他诧异的 问:“早上不是你自己说要一个花瓶吗?”
“我说花瓶,也没说一定要,而且还这么贵!为了这样一个花瓶,让我失去一件长大 衣,实在不合算!我看,你还是把这个花瓶退回去算了!”
“退回去?”他锁紧了眉头。“我跑遍了台北市,才选中了这个花瓶,你要我退回去?”
“是的,退回去吧!这花瓶对我们而言,是太高贵了一些,我们用不起。”“我是为了 要你高兴,才买回来的!你怎么如此世故,用金钱去衡量它的价值,什么叫用得起用不起? 钱是身外之物,你该明白我为了买这个花瓶费了多少心思,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爱情!你怎 么只管它用了多少钱,就不管我费了多少心呢?”“我知道你为它费了很多心,但是,我的 大衣比花瓶更重要。”她板着脸说。“我积蓄了很久才积下这笔钱,不能把它用在一个花瓶 上!”“是你自己说要花瓶的!”他生气了,不自禁的抬高了声音。“我没说要这么贵的花 瓶!二十元也照样可以买一个花瓶!”“那些花瓶其丑无比!”
“我宁可要一个丑花瓶,或者根本没有花瓶,我也不愿意因为这个花瓶而损失一件大 衣!”她的声音也抬高了。
“大衣!大衣!你只知道要大衣!就不知道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感情!”“你真爱我就 不会把我买大衣的钱去买花瓶!”
“我完全是为了你才买花瓶!”他大叫:“你这个充满了虚荣的女人!你不懂得珍惜爱 情,你只懂得珍惜大衣!”
“我虚荣!我爱虚荣就不嫁给你!”被刺伤的她陷进了狂怒之中:“你有多少的钱,来 满足一个虚荣的女人!”
“你嫌我穷是不是?嫌我穷为什么要嫁给我?”另一个也被刺伤了。由此急转直下,两 人都越吵越大声,越说话越凶,说急了,都不由自主的去找一些最刺人的话来说,最后,他 不假思索的冒出了一句:“我是鬼迷了心才选中你这个没头脑又俗不可耐的女人!你不懂得 一点儿高雅的情操!”
她嘴唇发白,愤怒得发抖,急切中,找不出适当的话来骂对方,于是,她在狂怒里,顺 手拿了一样东西,对着他砸过去,他一偏头躲开了,那样东西落在地下,立即破碎了。他们 同时对地上的东西看去——那个石榴花瓶!一瞬间,两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他们看到的, 不是价值五百元的石榴花瓶,而是被砸碎了的爱情!她抬起头来,痉挛的张着嘴,想解释她 并非有意砸碎这花瓶。但,他望也不望她一眼,就愤怒的冲出了大门,砰然一声把门关上, 留给她一个充满恐惧、懊丧,和悲切的夜。这件事不久就过去了,第二天凌晨,他回到了家 里,发现她正蜷缩在床上痛哭。他们拥抱住,彼此自责,说了许多懊悔的话,流了许多泪, 彼此发誓这将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吵架……可是,那个碎了的花瓶一直横亘在 他们中间,他们原有的亲密和信心已被破坏了。尽管他们都装做毫不在意了,但,彼此说过 的恶言恶语都早已深铭在对方心中,是再也收不回来了,就像那碎了的瓶子再也拼不完整一 样。“以后我们再也不许吵架,”她说。“假如我们一有争执发生,对方只要说出‘石榴花 瓶’四个字,大家就必须闭嘴不许再吵了!好吗?”“一言为定!”他说。任何事情,有了 第一次,就避免不了第二次。没多久,为了她收养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病猫,弄得满屋子都 是跳蚤,他主张把小猫丢掉,她坚持不肯,而引起了第二次的吵架,她叫着说:“你没有同 情心,你是个冷血动物。”
“你没头脑!标准的妇人之仁!”他叫:“弄得满房子跳蚤,像什么话?”“你连容一 只小猫的肚量都没有!”
“这不是肚量问题,这是卫生问题!”
“我可以想办法扑灭跳蚤,但决不赴走小猫!”“我告诉你,你如果坚持养这只小脏 猫,我就离开这栋房子!你在小猫和丈夫中选一样!”
“你毫无道理!”她愤怒的喊:“你走好了!我要定了小猫!我才不稀奇你,没有情 感、没有同情心……”
局势又严重起来,紧张中,他突然一惊,好像看到了他们之间的前途!和许多怨偶一 样,由小争执变成大争执,由频发的不愉快而造成最后的破裂,他悚然而惊,顿时喊出:“石榴花瓶!石榴花瓶!石榴花瓶!”
她猛然住了嘴,张口结舌的望望他。然后,她含着泪,扑进了他的怀里,颤栗的说:“我们真傻!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吵架了。”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她把那只小猫放进一只篮子里,含着泪,无限凄然的走向门口。他 赶过去,一把接住了那只篮子说:“不,我们把它养下来!”
她望着他,有些诧异,然后她高兴的揽住了他,叫着说:“哦,你真好!”这只小猫终于还是被收养了下来,没多久,跳蚤也被D#T粉所扑灭 了。但,每次他看到这只小猫,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会爬上他的心头。第三次的争执忘了是 怎么发生的了,但它不但来临了,而且还闹得很厉害,他们有三天彼此不说话,直到她轻轻 问了一句:“那家古董店能不能再卖给我们一次同样的石榴花瓶?”
他赧然的握住了她的手,又一次和解。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一次次的争执接二连三来了,逐渐的,连“石溜花瓶”四 字也不能获得效果了,因为,在倔强之中,他们谁也不肯轻易开口说出这四个字,好像只要 谁先说这四个字,就代表谁先道歉似的。于是,当争吵越来越多的时候,“石榴花瓶”反而 成了他们绝口不提的四个字。
一年年的过去,他们成了一对最平常的夫妻,争吵、打架、呕气、不说话……她摔东 西,和邻居们打麻将,整日家里炊烟不举。他寻芳于酒楼舞厅,彻夜不归。他们见面的时间 越来越少,见了面,就彼此板着脸恶言相向,他们早已忘了初婚时的梦想,忘了那些甜蜜, 更忘了“呢喃集”和数星星的夏夜。他再也找不到她款摆腰肢,用扫帚在地上画弧度的娇柔 之态,她也看不到他欣赏和赞许的眼光。一切往日的事迹,早像被风吹散了的烟,一去无痕 了。
终于,在一次大争吵之后,他们同意了暂时分居。
这天,她收拾她的东西,预备到南部去,他坐在沙发里抽烟,望着她毅然的整理行装。 五年夫妇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心里不无感慨。她低着头,默的把抽屉里的衣服放进小皮 箱里去,空气沉闷而凝肃。
忽然,“哐啷”一声轻响,他吃了一惊,看到她从抽屉里抱出的一包衣服里落下了一包 东西,用一条翠绿的纱巾包扎着。这声响显然也使她吓了一跳,她俯身拾起这包东西,略一 迟疑,就打开了纱巾,里面却赫然是那只石榴花瓶的碎片!他从不知道她保留着这些碎片! 这使他在惊异之余,心伫立即掠过一阵酸楚和迷惘的感觉。往事依依,如在目前,他的眼睛 模糊了。
她也垂着头,对这堆碎片发怔,好半天,室内一点声音都没有,两人的目光都定定的停 在那石榴花瓶的碎片上。好久之后,她颤巍巍的拿起一块碎片,注视着破口之处,大大的眼 睛里蒙上了一层泪光。
他伸手碰碰她,她一惊,转过泪眼迷离的眼睛望着他。他说:“为什么留着这些碎 片?”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