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2)
作者:琼瑶
“真喜欢看到你笑。”“是吗?”她问:“我不常笑吗?”
“有时笑,笑得像梦,不像真的。”他搜寻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眼底:“大多数时候, 你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泪。”
“噢——”她拉长声音“噢”了一声,迅速的把眼光调开,因为莫名其妙的眼泪已经快 来了。“别再多说,”她心中在喊:“你已经说得太多了!”是的,说得太多了,被人了解 比了解别人可怕!这人已洞穿了你!
海浪拍击着岩石,涌上来又落下去,翻滚着卷起数不清的白色泡沫。茫#云天,无尽止 的延伸,和无垠的海相吻合。她站在岩石上,迎着风,竭尽目力之所及,望着海天遥接的地 方,幽幽的说:“真奇怪,我会选择这个时间到海边来!”收回眼光,她迷惑的望着他: “为什么?我和你才认识一天,为什么会跟你到海边来?”“一天?”他反问,深黑的眼睛 盯着她:“只有一天吗?不,我认识你已经很久很久了,否则,昨天我不会参加那个宴会, 只因为宴会中有你!你比我想像中更美好。”
“很单纯吗?”“不,很复杂,很奇异。”
别再说!她凝视着他,为什么他不是个单纯的商人?为什么他有那么高的颖悟力?为什 么他能看穿她?“很复杂,很奇异,”这不是她,是他。梦与现实的混合品,不是吗?他有 梦想,却能在现实中作战,朋友们说他是艺术界的“商人,收集家,和鉴赏家。”他击败他 的反对者,屹立得像一座摇不动的山。那样坚强,而又那样细致,细致到能了解她心底的纤 维,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很复杂,很奇异,”是她?还是他?
“哦,看!一个小女孩!”
他指给她看海边伫立着的一个女孩子,他们向她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女孩面前陈列 着形形色色的珊瑚和贝壳,正等着游人收买。而偌大的海滨,他们是仅有的两个游人。
她从一大篮小贝壳中取出一粒,问:“多少钱?”“一角钱一个。”小女孩的鼻尖冻得红红的,不住的吸着冷气。“买你一 个。”她在手提包里找寻一角钱。
“我这里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五角钱的辅币,递给小女孩。“五角钱五个。”女 孩子实事求是,又捧上了四个。
“噢,”她笑了,忽然觉得很开心:“另外四角钱送给你,我只要这一个!”握着那小 贝壳,她拉着他走开,高兴得像个孩子,尤其当那女孩捧着四个贝壳,目瞪口呆的望着她的 时候,她几乎想大笑了。走到水边,她摊开手掌,那贝壳躺在她的掌心中,光洁细润。米色 的壳面上有着金黄色的徊纹,细细的,环绕在贝壳的背脊上,找不着起点,也找不着终点。 在阳光下,它微微反射着光亮,像一颗闪熠的小星星。
“你送我的,”她笑着说,彷佛是粒钻石,或比钻石更好的无价之宝,“小小的贝 壳!”她说。
“盛着什么?”他问。“一个小小的梦。”他合拢她的手指,让她握紧那枚贝壳:“握 牢吧,别让梦飞走了。”“它飞不走,”她说,笑意更深:“它藏在贝壳的里面,永远属于 我。”“你傻得像个小娃娃!”
她笑了,笑得那么高兴,那么开心,似乎再没有更高兴的事了。他也跟着笑,笑开了 天,也笑开了地。然后,她收住了笑,愣愣的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好半天,她垂下了头, 看着脚下的岩石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希望你永远这么开心。”
她抬起头,又迷惘的笑笑,沿着岩石的岸边向前走,他走在她的身边。风吹起了她的围 巾,拂在他的脸上。在一块突起的峭壁前,她站住了,峭壁的石缝里开着一朵小花,她伸手 去采撷,他也同时伸出手去,他们的手在到达花朵之前相遇,他握住了她,微一用力,她的 身子倒进了他的怀里,他找寻着她的嘴唇。“不。”她轻声的、虚弱的说。
“或者你会说我庸俗。”他的胳膊绕住她,强而有力。“但是,我愿用一生的幸福,换 你的一吻。”
“不,膊膊膊。”她一连串的说,一声比一声低微。他的力量支配着她,那对热烈的眼 睛具有烧灼般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视下逐渐的瘫软融化。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 云和天在她闭拢的眼帘前消失,岩石在她脚下浮动……一段旋乾转坤,天翻地覆的时刻。再 张开眼睛,他的眼珠正深深的望着她,那里面已没有慧黠,只有令人震撼的深情。
“你使我情不自已,”他喃喃的说:“你是个诗、画,和梦的混合品,勾动起人灵魂深 处最美的情操。”
“但是,这是不该发生的。”她挣扎着说。
“不过,已经发生了,是不是?昨晚,当我们一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膊是吗?”
“或者是,但,依旧是不应该发生。”
“你不是世俗的女孩子,为什么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评定该与不该?”“世俗不会因为我 们活着而不存在。”她凄凉的说:“请告诉我,你爱你的太太吗?”
“是的,”他点点头,放开了她。“你说得对,世俗不会因我们活着而不存在,但是, 面对着你,却无法想得到世俗。”
“反正,一切会结束,”她用手拨弄着峭壁上的小花,低徊的说:“明天是最后一天, 于是,我将回到我的金丝笼里,这一段,只是生命里的外一章,留下的是回忆。人,有回忆 总比没有好,是吗?然后就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的金丝笼,”他咬咬嘴唇,眉毛轻蹙了一下。“一定是个精巧而安宁的所在,是 吗?”
她贴着峭壁而立,面对着大海,一阵风吹来,她衣袂翻飞,巾角飘扬。微微仰起头,她 恻然而笑,轻轻的念:“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她停住了摇摇头,笑笑:“好了, 我们该走了。”
是的,该走了,太阳正在海面沉落。许多时候,时间是停驻的,许多时候,它又快如闪 电般消失。假若人有能力控制时间,需要它停驻时它就不走,需要它消失时它就飞跃过去, 那么,这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他们在黄昏里漫步,风刺刺地刮着人脸,冰凉的手握紧着冰凉的手,但心头始终是暖暖 的。她平时走不了十分钟,就会感到疲惫,今天走了那么多路,仍然了无倦容。如果他愿意 走到天涯海角的尽头,她想她也一定会陪他走去的。
他们终于在一家小饭馆歇住了脚。他叫来了烤肉火锅,桌子中间那个炭炉子,虽然有一 股淡档的煤烟,但那跳跃的火舌,美丽极了,也温暖极了。她觉得比在豪华而古板的大餐厅 有意义得多。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他关怀而黯然的眼光,膊由自主的,她对他微微一笑。奇 怪,在这一刻她倒并不觉得伤感,三天!已经够充实,她从不愿对任何东西过分苛求,有这 样的三天,有这奇迹般的一份感情的收获,亦复何求?
“再吃一点?”他问。她摇摇头,微笑着继续凝视他。他们都没有喝过酒,但醉意却在 席间流转。“那么,走吧!”走出了那家饭馆,穿过了热闹的街头,顺着脚步,来到的是淡 水河边。“桥!”他说。桥,跨水而卧,一盏盏的灯把桥串成一串,那么长,从这头看不到 那头。夜雾蒙蒙下,桥影在水面摇晃,像出于幻境般,带着不可思议的诱惑力。
“到桥上走走吗?”他问。
没有回答,她跟着他走上了桥,倚着栏杆,桥下有双影并立。转过头来,她望着他,四 目相接,都默默无言。她又微笑了;他们虽并立在桥上,事实上却被隔在桥的两端,被桥所 沟通的,是幻梦,被桥所隔断的,是真实。
“想什么?”他问。“什么都不想。”“可能吗?我从不相信人的思想会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