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满天(8)
作者:琼瑶
她摇头,缓慢而沉重的摇头。然后,她靠近了他,在他对面的沙地上坐了下来,她弓起 了膝,用双手圈在脚上,压住那被风卷起的裙摆。她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低声 说:“你知道的,是不是?”
“知道什么?”他皱起眉头。
“你知道,你一直就知道。”她低叹了一声。眼光纯净如秋水。声音低柔如清风。“你 在我心目里,永远是个英雄,永远是个胜利者!”他的心猛跳。十六岁的少年,还是那么混 沌,那么懵懂。但是,在这一瞬间,那异样的兴奋就像海浪般冲向了他,使他头昏昏而目涔 涔了。他瞪着她,喉咙里干干涩涩的,声音沙哑而模糊:“再说一遍!”他命令的。
她瞅着他,蓦然间双颊绯红。
“不说了!”她含糊的说,掉头去看那阴沉天空,和那暮色苍茫的海面。“天都快黑 了,你是不是预备这样在海边坐一夜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问。
“我当然知道。”她继续望着海面。“你一离开学校,我就……跟在你后面。” “你……”他睁大眼睛,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回头对他很快的笑了笑,笑得羞涩,笑得含蓄。笑完了,她又掉头去看海面了。嘴里 自言自语着:“为了一次失败,就跑到海边来发呆,真傻!为了那些不会欣赏你的评审委员,就跑到 海边来吹冷风,真傻!得不得第一名,就那么重要吗?真傻……”
他瞪着她。心里的结在打开。喜悦的情绪在胸怀里流荡,自悲自伤的情绪在飘散……鼓 着腮帮子,他大声的、粗鲁的打断了她的话:“我傻我的,关你什么事?要你来管我?要你 来教训我?要你来跟着我吹冷风……”
他忽然住了嘴,发现她的眼光正对着他闪亮,她唇边漾着笑意。于是,顿时间,他们一 起笑了出来,不知所以的笑了出来,欢乐的笑了出来……在这些笑声里,童年的时光就都回 来了,他们又成了那对嬉戏在海边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相对而笑,好一会儿,笑停 了。她抿了抿嘴唇,笑意仍然遍布在眼角眉梢,她柔声问:“我们恢复友谊了吗?”
他微微一怔,多年前答应父亲的那句诺言,已经淡如海边的微云,被风一吹就散了。他 深深的点了点头。
“当然。”他说。“为什么你后来不理我了?”她又问。
他再度一怔。“不知道。”他逃避的说。
“不知道?”她望着他,又笑,又叹气。“你是个又骄傲,又古怪,又喜怒无常的人!”
他在她的浅笑薄嗔下迷失了,眩惑了,撼动了。瞪视着她那嫣红如醉的面颊,和她那盈 盈如梦的眸子,他不自禁的目眩神驰,而不知身之所在了。
她在他的注视下惊悸了,瑟缩了,站起身子,她扑了扑衣服上的沙。“我要回去了,天 都黑了。再不回家,哥哥又会在爸爸面前胡说八道,我就又要倒霉了。”
他也站起身来,盯着她:“你哥哥还是欺侮你吗?你妈妈还是那么受气吗?你家那个河马还是那样凶吗?”“河 马?”她呆了呆。“那个又大又胖的河马,”他用手比划着:“殷振扬的那个妈妈!”她要 笑,用牙齿紧咬住下嘴唇。
“当心,”她忍着笑,说:“给哥哥听到了,又要揍你了!”她往岩洞外面走去。“明 天,再讲给你听!”
“明天?”他屏息的。“明天下课以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一言为定?”她瞅了他一会儿。“我对你失信过没有?”她说:“一言为定!”
他们走出了岩洞。暮色像一层轻烟轻雾,正在海面扩散开来。冬天的海边,就有那么种 冷飕飕的,萧飒飒的气氛。但是,他那颗年轻的心,却像一盆烧旺了的炉火,热烘烘而又暖 洋洋的。他走到岩壁那儿去拿他的画,当他进岩洞的时候,曾经把那幅画靠在石头上。但 是,他呆了呆,他的画不见了。
“你把它藏到哪儿去了?”他问她。
“什么东西?”她不解的。“我的画呀,你别装糊涂!”
她怔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的画不见了?”她问:“你确定是放在这儿的吗?会不会给风吹走了?”“那么重 的画框,怎么吹得走!”他说,四处找寻着,岩石前,岩石后,以及附近的海岸和沙滩。她 也帮着寻找,连那防风林里都去看过了,那张画连影子都没有。然后,他们并立在海边,面 面相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人知道我们在岩洞里。”她说,声音微微颤抖着。“有人拿走了那幅画!”“拿走 就拿走吧!”他摔了摔头,故作轻松的。“大概是小胖,他从小就爱捣蛋!管他呢!反正是 幅‘主题意识不清’的画!”他看了她一眼,不安的耸耸肩。“回去吧,不会有什么事的, 如果是小胖,他就是想敲诈我!”
“如果不是小胖呢?”她问。
“又怎样呢?”他挑起了眉毛。“有人规定了我们不能在岩洞里谈天吗?”她望着他, 笑了。“那么,明天见!”她说。
“明天见。”他目送她穿过防风林,跑向了白屋。目送她的影子被暮色所吞噬,他的心 像鼓满风的帆,正驶向一片浩瀚的大海。失踪的画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什么阴影,那种崭新的 欢愉和透骨的喜悦把他包围着,使他根本没有空隙来容纳阴影。他哼着歌,轻快的往家中走 去,甚至于忘记了比赛落选的事。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了。一进家门,他就吓了好一大跳。乔云峰正坐在书桌前面, 严肃的、忧郁的、阴沉的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在书桌上面,赫然是他刚刚失踪的那幅 画!“哦!”他怔在那儿,困惑的望着那幅画。“爸,你从哪儿拿来的?”“你问我吗?” 乔云峰冷冷的说:“我正想问你呢,你在什么地方丢掉了这幅画?”他默然了,呆呆的望着 父亲。乔云峰那阴沉的神态,那冷峻的语气,和那严厉的眼光使他震动了,他从没有看过父 亲如此生气,如此愤怒。“在……在海边。”他讷讷的说。
“在海边!”乔云峰沉重的低吼:“你既然要做坏事,就不要让人抓住把柄啊?”他的 眼光,锐利森冷得像两道寒冰直射向他。“你才多大?你才十几岁?就懂得勾引女孩子了? 你答应过我,不和殷家来往,为什么又不守信用?为什么?”
“爸爸!”他挺直了背脊,本能的反抗了。“我没有做坏事!”
“没有做坏事,你和谁在岩洞里?”
“殷采芹。我们只是在那里谈天,除了谈话之外,我们什么事都没做。”他直视着父 亲,坦坦然的注视着父亲,头抬得高高的。“爸爸,谈话也是犯罪吗?”
乔云峰凝视着儿子,他重重的呼着气,脸色发青。
“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他咬着牙骂。“你知道是谁把这幅画送来的?是殷振 扬和他的爸爸!你知道那只老鹰对我说些什么,叫我管教好我的儿子!说他们殷家不会接 受……”他咬紧牙关,咽住了下面的话,狠狠的瞪着乔书培,他的眼睛涨得发红,脸色气得 铁青。“书培,你一向懂事,为什么要自取其辱?你父亲虽然只是个小书记,还有一身傲 骨,你何必去沾惹那群土霸恶绅?难道你不知道那殷家是惹不起的吗?我老早老早就跟你说 过了,沾了他们家,就会惹麻烦,你不懂吗?”乔书培呆呆的望着父亲,从父亲那沉痛的语 气里,终于体会到一件事,殷振扬父子,必定带来了一场风暴。而那只会念书,与世无争的 父亲,也必定受到了一场侮辱。他深吸口气,垂下了眼睛。“我懂了。”他闷闷的说。
乔云峰默然片刻,瞪视着儿子,他好久都没说话。然后,他忽然把书培拉到身边,用他 那枯瘦的手,握紧了书培的手腕。他沉痛的、怜惜的、伤感的、忧郁的说:“孩子,人世间的事不一定都公平,也不一定都有道理。你不懂,我知道你不懂。你不 懂我们和殷家,各有各的自傲,我们有的是傲骨,他们有的是傲气。他们看不起我们,我也 看不起他们。这中间的微妙,是你不能体会的,你还太小。我只能告诉你,你如果继续和殷 采芹来往,会使我很伤心,也很难堪。书培,在你还没有陷得太深以前,拔出你的腿来吧, 那殷家,是一个好大好大的泥淖,一个又脏又臭又污秽的泥淖。这话我本来不愿意讲,你逼 得我非讲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