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满天(5)
作者:琼瑶
“不学了!”他生气的敲着琴键。“不好玩。”
“我们再来过,”她安慰的说,又去搬动他的手指。“你看,这样按,慢慢来,你不要 急,我刚学的时候,没有你一半好,真的!没有你一半好,真的!”
她一再重复“没有你一半好”,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光里是一片坦白与真挚。于是,他 又去按那琴键;多米索米,多米索米… 直到音乐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嘲弄的大叫声:“好哇,男生爱女生!”
他跳了起来,回过头去,一眼看到那阴魂不散的殷振扬和他的三个跟班正站在门口。殷 振扬双手插腰,其势汹汹的瞪着他,又跳又叫又吼:“乔书培,不要脸,一天到晚跟着我妹 妹,你不要脸,男生爱女生,你不要脸!”“我才没有跟她!”他怒吼着。“你才不要脸!”
“你不要脸!”殷振扬叫到他脸上来:“你是大狼狗!”
“你是猫头鹰!”他吼了回去。
“你是黄鼠狼!”“你是臭老鹰!”“你是大鲨鱼!”“你是八脚鱼!”“你是王八 蛋!”“你是王九蛋!”“… ”这样对叫的结果,又是一次世界大战。和往常许多次的战 争一样,乔书培挂了彩,鼻青脸肿,浑身伤痕累圹。最后,老师赶来了,两人一起处罚,再 打十下手心。殷振扬个子高大,皮肤也粗厚,挨十下手心满不在乎。他却被打得手心通红, 好几天握笔都握不牢。那肇祸的殷采芹,只能眼泪汪汪的站在旁边,无助的在裙褶里绞着双 手。事后,那女孩会挨呀挨的挨近他,好抱歉好抱歉的,低声下气的,乞谅的,讨好的说: “我妈妈有白花油,擦一点就不痛了,下课以后,我回家去拿给你!”“走开!”他没好气 的叫:“都是你!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讨厌!”殷采芹低下头去,前额的一绺头发垂下 来,遮住了眼睛,她默默的、一声不响的走开了。他望着她那娇娇怯怯,瘦瘦小小的影子, 心里有些儿不忍,看到她肩膀微微抽搐,而那背脊却依然倔强的挺直着,他就更不忍了。于 是,他粗声粗气的叫了一句:“过来!”殷采芹蓦然回首,脸庞发亮。
“放学后罚你陪我去捡贝壳,我要捡好多好多,漆成花花绿绿的。”“是!”她清脆的 应着,眼底一片喜悦。
于是,那些日子就这样度过。他在海边游荡,她必定跟随在身边。他们共同走过长长的 海岸线,共同拾过贝壳,共同捡过松果,共同看过夕阳,共同面对过海边的“彩霞满天”。 那海边的黄昏,彩霞常常染红了整个天空,整个海洋,整个沙滩,整个树林。他的童年生 活,是由殷采芹的友谊和殷振扬的战争交织而成的。每次和殷振扬打过架,他就会迁怒殷采 芹,好几天不理她。事后,他又会融解在她那歉然的温柔里。就这样,吵一阵,打一阵,好 一阵… 时间,就如飞般的过去了。当然,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和殷振扬打架以外,还有许 多记忆是不能磨灭的。其中,包括第一次见到殷采芹的父母,第一次了解人与人间的距离, 第一次体会到人类感情的复杂,以及第一次发现殷采芹的美丽…
这所有的“第一次”都发生在同一天。
彩霞满天 4小学毕业了。毕业那天,真是乔书培的大日子,他在这一天中,可以说是出足了风头。 早上,是毕业典礼,几乎所有毕业生的家长都到齐了,乔云峰当然也在座。乔书培以模范生 的资格,代表全体毕业生领奖,致词。他已经是个少年了。穿着笔挺的制服,眉目轩昂,气 度从容,口齿清晰,带着抹稚气的神态,侃侃而谈。乔云峰坐在家长席上,不禁眼眶湿润。 毕业典礼结束,家长们彼此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一块儿,谈儿女,谈生意,谈他们共有的小 海港。孩子们也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一块儿,谈升学,谈国中,谈他们未结束的童年。只有 乔云峰,孤独的站在操场的一隅。到这小镇已经七年,他仍然像只失群的孤雁。乔书培找到 了他的父亲,他惊愕的发现,别人的父亲还年轻,他的父亲鬓边已有白发,额上已有皱纹, 他那么憔悴,那么落寞。虽然唇边挂着个欣慰的笑容,却掩饰不住那抹寥落与沧桑。他紧偎 着父亲,笑着说:“爸,我带你去看成绩展览室!”
乔云峰把手放在儿子肩上,仔细的看他,也笑着说:“一定有你的成绩!”
乔书培笑而不答。于是,父子两个走进成绩展览室,这是一间大厅,壁上有书法、图 画,桌上有成绩簿、手工艺、劳作等… 真是琳琅满目。乔云峰在墙壁上一再看到乔书培的 名字,乔书培的画,乔书培的字,乔书培的作文… 他呆了。在一种激动的情绪中,去体 会、发现、欣赏儿子的才华。他侧过头去看书培,那张稚气未除的脸!他忽然就沉浸在一份 突发的喜悦里。感到一种新生,一种取代,一种希望的转移… 他宠爱的凝视儿子,父子二 人都沉入某种密切的亲情里。就在这时候,有个轻轻的,柔柔的,虽然低微,却很清脆的声 音传了过来:“妈,那就是乔书培!”
乔书培父子同时回过头去。
殷采芹正站在长桌的另一端,对这边热切的凝望着,在她身边,有个身材纤长,眉目如 画的女人,带着种说不出的风韵,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乔书培不自禁的怔了怔,听过很多 人谈殷采芹的母亲,说她美,说她不平凡,他仍然没料到她还如此年轻,如此漂亮,他想起 白屋里的琴声,就悄悄的对父亲说:“那是殷采芹和她妈妈,就是白屋殷家!你知道吗?她 很会弹钢琴。”“谁会弹钢琴?殷采芹还是她妈妈?”乔云峰问。
乔书培笑了。“是她妈妈,不过,殷采芹现在也弹得很好了。”
殷采芹母女已经向他们走了过来,采芹只看着书培笑,那笑容还是一贯性的充满了娇 柔、依赖,和崇拜。她们停在乔云峰父子面前了。殷采芹的母亲先对乔云峰展开了一个亲切 而温和的微笑,柔声说:“乔先生,我们家采芹一天到晚谈乔书培。真恭喜您有这样优秀的 一个好儿子!”“那里那里,”乔云峰慌忙说,对这种“客套”,他显然又陌生,又不善处 理。“彼此彼此。您的小姐也不错,而且,您那位少爷人高马大,长得真结实,听说,书培 在他手上吃了不少亏呢!”乔云峰总记得乔书培被打得遍体麟伤回家的日子。他完全弄不清 殷家的情况,只牢记住殷家还有个小霸王。
殷采芹的母亲脸红了。
“对不起,”她讷讷的说:“振扬是野了一点,家里只有那么一个男孩子,难免就宠了 些。”她温柔的、歉然的看着书培:“他常常欺侮你,是不是?你不要跟他打架,将来,你 会比他有出息。”“噢,”乔云峰一怔,自觉说错了话,就忙于弥补:“我并不是责备您少 爷,您别误会。现在时代不同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男孩子,还是粗犷一些的好。何况,孩 子们打架,总是两方面都不好,书培这孩子,别扭起来的时候谁都管不了,八成是他去招惹 了您的少爷… ”
“别这样说,”殷采芹的母亲急忙接口:“对振扬,我比谁都清楚。”她诚恳的叹了口 气。“他是被大家宠坏了,他无法无天,仗势欺人… ”“妈妈!”殷采芹忽然叫了一声, 声音里满含着某种难解的惊惧与恐慌,目光直射向母亲身后。书培情不自禁的跟着她的目光 看去,立刻,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满面怒容的中年男人。眼光锐利如鹰,鼻子又高又大, 似乎占据了脸孔的一半,浓眉,大嘴,一脸的倨傲,一脸的暴戾,一脸的烦躁和恼怒。“阿 秀!”他低沉的喊,声音里充满了压迫的、风暴的气息。“你真好,你真是个贤慧的女人, 你真会讨好别人,真懂得谦虚的美德!我的儿子是被宠坏了,是吗?是被谁宠坏了?你能不 能说说清楚?”采芹的母亲顿时脸色雪白,她还来不及说什么,殷振扬不知从那儿钻出来 了。他大声的,挑拨的,半撒赖,半逞强的喊:“爸!她刚刚还咒我,说我将来没出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