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满天(47)
作者:琼瑶
冲出了小屋,他连门也不关,就直冲下四层楼。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喜鹊窝”。 叫了一辆计程车,他直驰往“喜鹊窝”,显然,这是家很有名的餐厅,车子一直停在餐厅门 口。他看看手表,七点正!这正是餐厅上市的时间,她应该在这儿,老天,让她在这儿吧, 她一定要在这儿,她必须在这儿!伸手去推门以前,他就听到电子琴的琴声了,他怔了怔, 不由自主的呆立在那门口,他听着那琴声,正流畅的弹奏着一支老歌,一支他熟悉的老歌: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莫把眉儿皱,莫因相思瘦,小别又重逢,但愿人长久… “
哦,他如释重负,她在里面!她确实在里面!她弹这支歌,因为她还想着他!感谢天! 他能立即找到她!感谢天!他深吸了口气,轻轻的推开门,他不想打断她的弹奏,他悄悄的 “溜”了进去。于是,他立刻看到她了,她坐在台上的电子琴前,穿一身全黑的衣服,衬托 得那脸庞特别的白,那眼珠特别的黑… 她正专心的弹奏,那么专心,好像周围什么东西都 不存在… 他悄悄的在一个不受注意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叫了一杯咖啡,就用手托着下巴, 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看,用全心灵去听她弹奏,用全心灵去“吞噬”着她的美。依稀恍惚, 他觉得有个小女孩儿,正扳着他的手指,去弹那和他无缘的钢琴: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 米索法… 唉唉!又错了。你是笨蛋!乔书培,你一直是笨蛋!你早就该坐在这儿,听她弹 一曲,你就会更深的衡量出她对你的爱,以及你对她的爱,那么,你就不会写那张混帐条子 给她了!
那支曲子弹完了,采芹在翻着琴谱。忽然间,客人中有人高声的鼓起掌来,鼓得又响又 急骤,不知是捣蛋还是欣赏,反正破坏了大厅中的幽静。书培皱着眉头看过去,于是,他大 吃了一惊,那是张熟悉的面孔,那高举双手猛拍的竟是殷振扬!怎么,他又跑出来了?怎 么?采芹一个字也没对他说过?他困惑的望着殷振扬,于是,他看到有个穿着咖啡色丝绒上 装的男人,从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里站起来,迳直走向殷振扬。他在殷振扬对面坐下来了,不 知道对殷振扬低声说了句什么,殷振扬停止了鼓掌,笑着靠进椅子里,大声的说了句:“姓 关的,你怎么说就怎么好!谁教你是我妹夫呢!哈,我这个倒霉蛋,专当人小舅子!”
这是什么话?乔书培情不自禁的对那个姓关的看过去,灯光下,那男人有一张非常吸引 人的脸孔,轮廓好深,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黝黑的皮肤和浓浓的眉。他燃起了一支 烟,又对殷振扬说了句什么,殷振扬就笑了起来。小弟送了一瓶酒去,他们在开瓶、倒酒、 碰杯、喝酒。
书培心里有些恍惚,头脑里有些发晕。他瞪视着殷振扬和那“姓关的”,看他们微笑, 谈天,举杯,喝酒。然后,书培觉得琴声有阵混乱,显然采芹弹错了音,那“姓关的”直跳 了起来,似乎有尖锐的东西刺伤了他,他立即抛下殷振扬,站起身来,走上台去。书培也往 台上看去,心脏一下子的跳到了喉咙口。采芹已停止弹琴,她用手支着额,正倚靠在琴盖 上,似乎不胜怯弱。姓关的直冲上去,用手一把扶住了她,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话,采芹摇 摇头。姓关的坐了下来,琴声继续下去了,姓关的接替了采芹,他弹得如行云流水。采芹低 垂着头,她整个人,似乎都倚靠在“姓关的”的怀里。
书培的心神更恍惚了,头脑更昏晕了。陈樵的话重新在他耳畔响起:“她不是一个人, 有另外一个弹电子琴的男人和她在一起… 他们亲热得厉害… ”
他的呼吸急促了,他死死的盯着采芹和姓关的。采芹慢慢的站了起来,把电子琴完全交 给了那个人。书培注意到那人给予了她一个最关心最温柔最怜惜的凝视。天哪!书培的心脏 绞扭了起来,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怪不得殷振扬喊她妹夫,他懂了!他终于懂了!怪不 得采芹决意离开他,他懂了,他终于懂了!怪不得最近采芹不回家,他懂了,他终于懂了。 她真的有了一个第三者,她真的变了心,背叛了他,他懂了,他终于懂了!采芹走下来了, 她一直走到殷振扬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殷振扬递给她妹妹一杯酒,他的嗓门依然很大:“我看你的身体糟透了,你应该去看医生!”
采芹虚弱的笑了笑。该死!她那笑容依然牵引着他,像有根细线从她身上直通他的心 脏,她一颦一笑都拉扯得他心痛。采芹握住那杯酒,一仰而尽,她又用手支着额,呆坐在那 儿,殷振扬递给她第二杯。该死!你要灌醉她吗?他再也按捺不住,从自己隐藏的角落里站 了起来,他连想都没想,就径直走向了采芹和殷振扬。
他站在他们面前了。“我能不能加入你们?也喝一杯?”他沉着声音问。
采芹蓦然抬头,脸色变得比纸还白。
“书培!”她喃喃的喊:“你来做什么?”
“这儿是公共场合,没有挂牌子说不许我进来啊?”他说,拉开了椅子,坐了下来。 “哈!”殷振扬怪笑了,看看乔书培又看看采芹,再看看那正往这边注视的关若飞。“真是 一次伟大的聚会!”他对乔书培举杯。“欢迎,妹夫!”
又是妹夫?书培心里比雪还明白了。他端过采芹面前的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直视着 采芹,他说:“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只狗熊!”
采芹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听过‘熊捡棒子,捡一支丢一支’这句话吗?”书培说,微笑着。“东北人把玉蜀黍 叫做‘棒子’,狗熊常常半夜到玉蜀黍田去偷棒子,它们又笨又贪心,看到了棒子,就用左 手把它检起来夹在右手胳肢窝里,到了下面,它又看到另一支棒子,就用右手捡起来夹在左 手的胳肢窝里,这样,它每一伸手,原来的棒子就掉了,它一路捡,一路丢… ”他再倒满 了酒杯,啜了一口:“到最后,它仍然只有一根棒子。”他盯着采芹,笑容消失了,他的眼 光痛楚、怨毒,而充满了恨意。“你为什么不最后再捡我?”
采芹被击倒了。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默的盯着他,她的嘴微张着,拚命的吸着 气,胸部一起一伏,她重重的呼吸,似乎得了呼吸困难症。她的脸色更白了,连脂粉也遮盖 不了那份苍白,她的嘴唇上毫无血色。
书培看了电子琴一眼。
“他叫什么名字?”他冷冷的问。
采芹不答。殷振扬笑了。
“原来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嘻笑着说:“鼎鼎大名的关若飞,他在娱乐界的名字 响当当,比你这个默无闻的大学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轻蔑的望着书培,因为他的痛 苦而得到一份报复性的快乐。
书培抽了口气,是了!关若飞,他听过这个名字,采芹提过这个名字。“这就是你要离 开我的原因,是吗?”他盯着采芹,脸被酒和怒气所染红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是,他 的声音仍然维持着平静,像海啸前的那股伏流,缓慢而凝重的流动着。“这就是你最近不愿 回家的原因,是吗?这就是你永远累了的原因,是吗?关若飞,这就是整个问题的关键!陈 樵告诉过我,我却不肯相信,关若飞,他是你的第几根棒子?”
采芹仍然不说话,仍然只是呆呆的看着乔书培。仍然大睁着眼睛,仍然拚命的吸着气。 乔书培再灌了一杯酒,他的手落在采芹的手上,盖住了那只手,他开始捏紧她,用力的捏紧 她,似乎想把她的骨节全体捏碎。
“你一定早就想离开我了,是不是?你走得平平静静,你当然平平静静,因为我的留条 给了你最好的藉口,是吗?”他摇摇头,眼里的怨毒更深了。“你真是高段!你是第一流的 好演员!你可以让我自责得差点自杀,而你却和新的男友悠哉游哉的弹电子琴!你… 你… ”他更紧更紧的握牢她的手:“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过着双重人格的生活,是吗? 白天,你是他的,夜里,你回到我的身边,怪不得你累了!累了!永远累了!哈!”他笑 了,他的笑容惨淡得像哭。“我居然为了你神魂颠倒,我是傻瓜。不过,请你告诉我一句 话,关若飞确实比我强吗?”她仍然不回答。他摇撼着她的手:“说话!你说话!不要再做出这股茫然无助的样子来!我不会再被你这对眼睛所骗!你 流泪了吗?你为谁流泪?多美丽的泪珠,闪亮得像一颗颗小星星,最好能串成顶皇冠,罩在 你那纯洁得像天使一样的小脑袋上… ”“乔书培,放开她!”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他 身边响起,他一惊,愕然的抬起头来,就和关若飞那对深刻的眼光接触了。关若飞正挺直的 站在他们面前,一脸的愤怒和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