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满天(35)
作者:琼瑶
“我不想谈我的故事!”她很快的说,语音短促。
他点点头,抽了一口烟,他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他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手,根本不看 她,声音平平静静的:“我没有勉强你去谈。只是,你常常使我觉得心里充满了恨意,你知道——我很恨你 吗?”
“恨我?”她愕然的说,瞪着他:“为什么?”
“我恨你那份美丽,恨你为别人发光,为别人黯淡,为别人伤心!……恨你从来没有注 意过我!”
她蓦然惊跳,放下酒杯,她想站起身来。
“我要去弹琴了,”她慌乱的说:“你喝多了酒,你大概是醉了!”“坐下来,别 动!”他用手按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这是我今晚喝的第一杯酒,怎么可能醉?我想说这 几句话,已经想说很久了。你必须听我说!”
“我不能。”她轻轻的说,睁大了眼睛,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怯佑的落在他脸上。他抬 起眼睛来,一接触到她这对坦白而受惊吓的眼光,他就觉得内心的震动有如万马奔腾了。她 的声音低柔如水,清幽而温存:“关若飞,我不能听你。让我坦白告诉你吧,在我还是个小 女孩儿的时候起,我就心有所属了。”她用舌头舔舔嘴唇,眼睛睁得更大了。“我一直是他 的,永远是他的,我不会背叛他,也不可能背叛他,你懂吗?”
他瞪着她,内心的万马奔腾化成了一片痛楚,他咬紧牙关,愿意用整个生命去交换她嘴 中的那个“他”!“但是,”他哑声的说:“他待你好吗?他也像你爱他一样的爱你吗?他 也永远是你的吗?他也不可能背叛你吗?”
“我……我……”她讷讷的挣扎着,觉得自己忽然软弱得像一团棉花球,浑身都没有力 气,她的眼光雾蒙蒙的盯着他,努力想答出一句“有自信”的话:“我想是的!应该是的! 我们都经过很多苦难,才能在一起,应该……应该……应该会……”“你想?应该?”他死 盯着她。“你并没有把握,是不是?”他的语气沉着而有力,他的目光里有着穿透般的力 量。“为什么要唱那支‘别问黄昏’?如果你真在幸福里,怎么不唱一支‘月满西楼’?或 者——”他深抽一口烟,再重重的喷出来。“他曾经为你收集过阳光,现在,却在为别人收 集阳光?”
“你……”她颤栗着,声音发抖了,脸色苍白了,眼里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光,她的手 指神经质的握住了餐巾。“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震颤着问,睫毛湿润。“你安心要破坏 我对他的信心!不不,”她摇头,飞快的摇头。“你不要这样做,再也不要!关若飞,这样 做是卑鄙的!我相信他,我信任他!这样就够了!”“是吗?你真信任他?”他继续问,几 乎是残忍的继续问着。“那么,你的声音为什么发抖?你的脸色为什么发白?不,采芹,不 要自己骗自己!你并不信任他,或者,你已经失去他了!”“不要!”她低喊,用双手蒙住 了耳朵。“你再说这种话,我永远不要理你!你根本不了解我们,你只是胡思乱想,你希望 我被遗弃,你狠心而恶劣!”“没关系,采芹,你尽管骂我,随你怎么骂!”他把杯子里的 酒一口饮干。“如果骂我能让你心里舒服,你就尽管骂,只是,你必须弄清楚一件事,你真 的拥有这份爱情吗?你真的没有失去他?”“没有!没有!”她一叠连声的说:“绝没有!”
他叹口气,深深的靠进椅子里,仔细的看她。
“他有没有来过这儿?”他问:“他有没有听你弹过琴?”
她摇摇头,把手从耳朵上放下来。
“他不会来的。”她低语,眼睛根本不敢正视他。“他在读大学,这儿并不是大学生停 留的地方。”
“哦,大学。”他点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采芹,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你在那 儿,那儿就是我停留的地方,不管我是大学生或不是大学生,不管我有能力进来或没有能力 进来!假若我穷,我就会站在门口等你!我绝不会——绝不可能让你每晚十二点钟一个人回 家!”他站起身子,凝视着她,声音变得很柔和了,柔和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你坐在这儿 别动,喝点酒,休息休息,想一想。我去帮你把下面的琴弹完。”他从她身边走过,离开了 桌子。她立即把脸藏进手心里,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绞痛。是的,他说出了若干的事实, 他挑动了她内心深处的隐痛。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他从不来听她弹琴, 他从不问她在喜鹊窝的一切,他从不接她回家。但是,他却会在深夜时分,送苏燕青回家, 只因为“女孩子走夜路太危险!”是的,她失去他了!
她握着酒杯,啜干了杯子。小弟又给她另外送上了一杯,她昏沉沉的接了过来,在内心 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中,迷茫的饮着酒。然后,她听到电子琴的音浪,如小溪奔湍,如细雨 敲窗,如鸟声啁啾……神奇的跳跃在夜空里,那么美妙的弹奏!琴键到了他手底就变成有生 命的了。她伸手拿过桌面上他留下的香烟和打火机,为自己燃上了一支烟,然后,她喷着烟 雾,忽然惊奇的听到他开始唱歌,关若飞在唱歌!她迷惘的抬起眼睛,正看到他默默的望着 这个角落,他的眼光深幽如水雾里的寒星,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她从不知道他有这么 好的歌喉:
“不管你的心在何处流浪,我一直在这儿痴痴盼望,你的每个微笑我都珍藏,你的眼泪使我心碎神伤,不管岁月怎样消逝,我等待你直到白发如霜!……”
她一口饮干了杯子里的酒,熄灭了烟蒂,匆匆的站起身来,这儿不能待下去了!她必须 离开!躲开这琴声,这歌声。她需要回家,她需要她的小阁楼,她需要那爱的小窝,她需 要——乔书培。她冲出了“喜鹊窝”,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上了车子,她向家中疾驰而 去。一口气爬上了那几百级楼梯,她直冲上阳台,小屋的房门居然锁着。他不在家,他不在 家!他不在家!!他不在家!!她心中惨切的呼喊着,书培,你怎能不在家?你怎能不在 家?从皮包里掏出了钥匙,她打开房门,扭亮了灯,一屋子冷清清的寂寞在迎接着她。她踉 跄的走了进去,跌坐在一张圆形的躺椅里——这躺椅是她最近买的,很大的藤制的椅子,可 以把人圈在里面。她蜷缩在那椅子里,把自己深埋在那椅垫当中。时间缓慢的流逝,每一秒 钟对她都像是宰割。下意识的,她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半了,他在苏家的工作只到晚上九 点,有什么事情会把他耽误到现在?显然,她每个上晚班的日子,他都不在家了?她咬紧牙 关,觉得心在流血了。把头埋在膝上,她心里在辗转呼号;回来吧,书培!快些回来吧!书 培!求你回来吧!书培!向我证实你对我的爱吧!书培!告诉我你没有变心吧,书培!不要 把我摒诸于你的世界以外吧!书培!……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听到有脚步声走上了楼 梯。他终于回来了!她蜷缩在那儿不动,皮包掉在地上,她依然穿着表演时那身服装。他走 进了屋子,她立刻听到他的惊呼:“采芹!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她抬起头来,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觉得泪水在脸上不受控制的奔流。她的眼泪 显然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蹲下身子,用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仔细的看她:“发生了什么事?”他焦灼的问:“你不舒服吗?”
她疯狂的摇头,用胳膊一下子缠住了他,像蛇似的把他整个盘绕在自己的怀里,她哭泣 着用湿湿的面庞去依偎他的脸,把他满脸满身都染上了泪水,她半神经质的啜泣,觉得自己 已经等待了几千几万年。煎熬了几千几万年。而快要在等待与煎熬中死去了。“老天!”他 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试着要把她藏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拉开。“你受了气?你被餐厅 解聘了?你失去了工作?”“不是!都不是!”她终于吐出了声音,颤栗和啜泣使她的语音 模糊:“只因为你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