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满天(18)
作者:琼瑶
他一凛。所有的神智,都从那初见面的狂喜和昏乱中苏醒过来。他深深的注视她。用手 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他专注的,关怀的,怜惜的凝视她:“你妈妈?”他惊痛而惋惜。“怎么会?她还那么年轻!”
“她死了!”她重复了一句,声音更幽冷了,像空谷里传来的回音。“她是自杀的! 她……吞了安眠药,就这样死了。”
他紧握住她的手。“多久以前的事?”他问。
“半个月了。”“为什么?”她垂下了眼睑,注视着裙子里的一片落叶,她坐正了一下 身子,把手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来,她拾起那片落叶,无意识的玩弄着。她就这样低俯着头, 慢慢的,不疾不徐的,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轻轻的说了起来:“我们一直住在台中。爸爸的案子是在台中审判的,他被押在台中的看守所里。我们找 了很多门路,求过很多人,花了很多钱,到处碰钉子,到处看白眼,钱也白花了。然后我们 认识了那个姓狄的人。他是个律师,已经四十几岁了,他说他和司法部里的大官都是朋友, 和立法院也有交情,他确实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他又有钱,用钱像倒水一样。他住在一个豪 华的大厦里,有汽车,有司机,有三个佣人。他说他的太太去世已经三年了,如果我嫁给 他,他就负责营救爸爸出狱。”她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瞅了他一眼:“这些,我上次给你的 信里,已经大致都提过了。”
他点点头,注视着她。
“妈妈知道我是爱你的,”她继续说,又垂下了头。“她始终知道我是爱你的,比你知 道得还要清楚。可是,当时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大妈——就是那个河马——又一直在逼迫 着我们,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于是,我和那个姓狄的订了婚,到家乡去和你见了最后一面。 回到台中,正赶上高等法院要重审爸爸的案子,大家都认为很有希望,认为那姓狄的出了好 大的力量,于是,我就被送进了那个姓狄的家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 她的双手死命的揉搓着那片落叶,把那落叶揉成粉粉碎了。“我就被送进了那姓狄的家 里……”她低档的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泪痕,终于,有两滴水珠落了下来,掉落在裙褶 中,她轻轻抽噎:“我曾经想给你……那晚,在岩洞前面,我……曾经想给你……那时候, 我是……好干净……好干净的,我……”
他闭了闭眼睛,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他用胳膊拥着她,轻轻的摇撼着她,他的下巴 温存的贴着她的鬓脚,他的嘴唇温柔的轻触着她的前额。他不敢说话,因为他的喉头哽着一 个好大的硬块,他的心脏像绞扭般痛楚着。他不说话,只是好温柔好温柔的拥抱着她。
好半晌,她似乎平静了些,吸了吸鼻子,她用手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又继续说了下去:“案子开庭了,我们才发现希望渺茫,姓狄的只是敷衍我们,要我们等待,档档档档 待。等到后来,爸爸的罪判定了,被送去外岛服刑了,我们才知道上了姓狄的当。可是,人 已经是他的了,便宜也给他占去了,还说什么呢?妈妈就呕上了,整天哭啊哭啊,我只好安 慰她,告诉她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反正女孩子长大总要嫁人的。好在姓狄的对妈妈和大妈都 挺照顾,并不缺钱用。然后,我那个哥哥突然出现了,带了一大伙人,他对那姓狄的说,我 妹妹不是贱卖的,他要姓狄的拿一笔钱出来,不知怎的,就吵起来了。我这才知道,我根本 不是他太太,他早就有太太了。哥哥指着我妈的鼻子说:”你办的好事,赔了夫人又折 兵!‘我妈气得昏倒了,醒来就逼着姓狄的和太太离婚,正式娶我,姓狄的对我妈说:“你 自己是什么料,你女儿也是什么料!我姓狄的是什么身分,怎么可能娶一个走私犯的女儿, 何况是小老婆生的!你少做梦了!’我妈这一呕,当晚就吞了安眠药了!”
她停止了叙述,坐在那儿,她的头俯得低档的。有一绺长发从额前垂了下来,遮着她的 面颊。她就这样坐着不动。他默默的瞅着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痛楚,也一句话都 说不出来。“妈妈死了。”她又幽幽的说了下去。“爸爸送去了外岛,我什么都没有了,连 顾忌都没有了。我就天天哭,天天哭,哭妈妈,哭爸爸,哭我自己。哭到后来,姓狄的发火 了,他说他花了钱,弄来了一个哭死鬼。他对我又吼又叫,说是如果再哭啊,就把我赶出 去,让我在街上饿死。我告诉他,我是宁愿饿死的,宁愿饿死也不要跟他的。他揍了我,狠 狠的揍了我。我骂他是魔鬼,是骗子,是吸血虫……于是,他把我赶出来了,叫我滚得远远 的,叫我一辈子也不要回去,叫我永远别让他看见。”她深吸了口气,把额前的头发拂向脑 后,她慢的抬起头来了,慢的扬起睫毛,她用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的瞅着他。 “我身上只有两百多块钱,当时,我想去跳河算了,死了算了。因为,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 什么价值。可是,我又不甘心了,我想,就是要死,也要先见你一次。否则,我是死不瞑 目。这样,我就坐火车到台北来了,我知道你在师大艺术系,以为来了就可以找到你。三天 前,我就来学校等你了,可是,学校里没有人,后来我才知道你们在放春假,我也不知道你 什么时候开始上课,我也不敢问人,怕别人知道了,嘲笑你有我这样一个见不得人的朋友。 我就天天到学校来等着,在校门口的那棵大树后面等着。一直等到今天下午,我看到你出来 了,可是,你带着那个好漂亮的女同学,我不敢上去认你,怕给你丢脸。我又舍不得离开, 我就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傻傻的跟在你们后面。你们去看电影,我跟到电影院,你们 去喝豆浆,我就守在豆浆店门口,你们出来了,我又远远的跟着,一直等到你和她分开 了… ”
她的声音停止了,她的眼睛大大的睁着,眼光痴痴的停驻在他脸上。他吸口气,咬咬 牙,终于问出一句话来:“这三天,你住在那儿?”
“女青年会,她们收容无家可归的女孩子。”
他默默的凝视她,在一片紊乱的、痛楚的思潮里,去试着整理出来一个头绪。听了这一 篇叙述,他才了解到她目前的处境,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她已经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了!他 怜惜的、心痛的想着,那个白屋里的小公主,尝尽了天下所有的苦难,现在,是投奔他而来 了!因为,在这世界上,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他凝视着她,在那深切的怜惜的情绪中,竟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沉默使她悚然而惊了,使她心慌,使她迷惘,而又使她自惭形秽 了。她挣扎着、勉强的、瑟缩的、哀伤而又谦卑的说:“对不起,书培,我并不是存心要跟 踪你们,我只是… 种种种种种是身不由己。现在,我… 我也放心了。那个女孩子,她好 漂亮,好活泼,好可爱好可爱的。我看到她也拿了书,她是你的同学,是吗?这样,就会有 人照顾你了,这样,你在台北就不会寂寞了,这样,你终于有了配得上你的女朋友了… 我 来这儿,决不是还有什么奢望,我只是… 种种种种只是要见见你,见到了你,我也心满意 足了。你不要为难,我会… 我会安排我自己… 我会… 我会走开… ”他一直瞪着她, 听她吞屯吐吐的说着,听她自言自语的说着。这时,他再也忍不住,就把她一把抱进怀中, 用嘴唇温柔的盖在她的唇上。他好温柔好温柔的吻她,好细腻好细腻的吻她,好怜惜好怜惜 的吻她。他的嘴唇接触到她那颤抖着的嘴唇时,他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因心痛而碎了,因 怜惜而碎了。然后,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上,他拍抚着她的背脊,像拍抚一个无助的小 婴儿:“你不许走开!”他说,温和而固执的说:“你什么地方都不许去。因为,我再也不许 你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