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42)

作者: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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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整夜守护在小双的病床前面。本来该请特别护士,但是,家里一时凑不出太多

的钱,又怕以后还要付钱,我说能省的就省了,反正我放心不下,不如在这儿权充特别护

士。奶奶年事已高,到夜里九点多钟,我就逼著妈妈和她回去了,诗尧在这儿也是白费,何

况,一个大男人在病房里,又有诸多不便,于是,妈妈强迫的、命令的拖著他一起走了。雨

农去找卢友文,始终还没有找来。

晚上九点钟左右,小双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呻吟呼痛,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止痛针,显然

那针药有极大的镇定作用,小双就此沉沉睡去。血浆瓶子已经换成了生理食盐水,始终不断

的在注射,护士每两小时来量一次血压,告诉我说,血压已经升了上去。大概,她这条小命

是保住了。

我就这样坐在病床前面,望著那好小好瘦的小双,心里徊转著上千上万种念头,想著她

第一次来我家的情形,第一次见卢友文的情形,草率的结婚,和陋屋里的蜜月。小双,如果

按命运来说,她的命岂不是太苦!

到了下半夜,小双又开始睡不安稳,由于麻药的关系,她一直呕吐,一直呻吟,我拉著

她的手,喃喃的安慰著她,于是,她张开眼睛迷蒙的看著我,低喊著:

“诗卉!”“小双,”我握紧她的手。“你很痛吗?要不要叫医生来?”

“不,不要。”她轻声说,眼光在病床周围搜寻著,似乎在找什么人。于是,我说:

“奶奶和妈妈先回去了,她们明天一早就会来看你!”

小双点点头,没说什么,我觉得,她找的未见得是奶奶和妈妈,就忍不住又说:“雨农

去找卢友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找到现在还没找来!不过,雨农在你家里,已经留了条子

了。”

小双睁眼看看我,她的眼光好怪异、好特别、好冷漠,使我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她把

头转向一边,阖上眼睛她又昏昏睡去了。凌晨两点钟,忽然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护士来看

情况,只说了声“进来”。门开了,竟是雨农和卢友文!我跳了起来,慌忙把手指压在唇

上,表示“噤声”。雨农悄然的把我拉向一边,我阖上房门,雨农低问:

“怎样?”“没死。”我简单的说,不知道胸中的一腔怨气,是该对谁而发。转头看卢

友文,他满头乱发,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下巴上全是胡子渣儿。穿著件破旧的牛

仔布夹克,一身的潦倒相,满脸的狼狈样儿。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卢友文何处去了?当初那

个漂亮潇洒的卢友文何处去了?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坐了十年监牢,刚出狱的囚犯。

他直接扑向床边去,在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以前,他已一把握住了小双那放在被外的、苍

白的小手。然后,他喊著:

“小双!”小双被惊醒了,她迷糊的张开眼睛来,微蹙著眉梢,她困惑的、迷茫的望著

眼前的人。卢友文扑过去,坐在床沿上,他弯腰望著她。沙嗄的、急促的、哽塞的,他不停

口的叫著,语无伦次的说著:“小双!小双!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该下地

狱!小双!你好吗?你疼吗?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我配不上你,我

让你受罪,我让你吃苦,我不是人!……”小双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轻轻的把手从卢友文

手中挣脱出来,转头叫我:“诗卉!”我立刻走过去,问她要什么。

“让他走开好吗?”她有气无力的说:“我好累,我好想睡。”她闭上眼睛,一脸的疲

倦和不耐。

我拉了拉卢友文的袖子:

“你做做好事,卢友文,”我说:“你现在不要打扰她,让她睡一睡,她刚刚动过大手

术,才从鬼门关回来的呢!你有话,等她睡醒了再说。”卢友文痛苦的瞅著我,又转头去看

小双,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急著诉说。但是,小双的眉头蹙得紧紧的,眼睛紧闭著,苍

白的小脸上一片冷漠。那样子,是什么话也不想听,也不要听的。卢友文叹了口气,仍然扑

在那儿不肯离开,只是苦恼的、痛楚的凝视著小双。我死命的扯著他的衣服,对他说:“你

到那边去坐著吧!你没看到她手腕上绑著针管吗?你在这儿只会碍事。要不然,你先去婴儿

室,看看你的女儿吧!”

一句话提醒了卢友文,他抬头看我:

“那孩子——好吗?”“很不错,”我憋著气说:“这样危险的情况中,抢救出来的孩

子,将来一定命大。”

卢友文用充满内疚和自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就站起身来,走出病房去看他女儿去了。

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雨农对我摇摇头,低声说:“别再骂他了,一路上,他自怨自艾

得就差没有跳车自杀了!”“我听多了他的自怨自艾,”我说:“我也不相信他会跳车自

杀。你——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赌场吗?”

雨农望著我,他眼中有著惊悸的神情。

“你不会相信有那种地方,诗卉。”他说:“那是一间工寮,换言之,是一群工人聚集

的地方,我原以为是什么公寓,铺著地毯,有豪华布置,完全错了。那儿是公司的工人宿

舍,他们聚集著,满屋子的烟味、酒味、汗味、霉味……如果你走进去,你准会吐出来。他

们有的在掷骰子,有的在赌梭哈,有的在推牌九,别看都是工人,大把大把的钞票就在满屋

子飞著。而且,世界上顶下流顶肮脏的话,你都可以在那儿听到。至于挖著鼻孔、扳著脚丫

子的各种丑态,就不用提了。”

我愕然瞪著雨农,不信任的问:“他何至于堕落到如此地步?又何至于去和工人聚赌?

我还以为……他不过是和同事打打麻将呢!”

“他说,他是去找灵感的,他想写一篇《赌徒末日记》,他最初去,人家邀他参加一

个,他参加了,从此,就被‘魔鬼附了身’,他每赌必输,于是又加上了不服气,他总认为

下一次可以赢,就一路赌下去,这样越陷越深,就不能自拔了。据我看……”他沉吟了一

下。“那些人是在‘吃’他。”

“吃他?”我不懂了。雨农正要再解释,卢友文回来了,雨农就住了口。卢友文看了看

床上的小双,她似乎又进入沉睡状况了。他再转头望著我,低声说:“我隔著玻璃看了,那

孩子好小,不是吗?”

“你希望她有多大?”我没好气的说:“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能有六磅重,已经很不错

了!”

卢友文不说话了,在椅子里坐下来,他用手抱住头,又是那股痛苦得快死掉的样子。我

瞪著他,心里憋著一句话,是怎么样也按捺不住了。我说:

“卢友文,坠子呢?小双的玉坠子呢?”

卢友文抬起眼睛来,苦恼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你是当了?还是卖了?你就直说吧!”

“输掉了。”他说。“输给谁了?”我问。“诗卉,”雨农打断了我。“现在去追问这

坠子的下落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东西已经没有了!再追问也是没有了。那些工人,还不是早

拿去珠宝店换钱了。”

我瞪著卢友文,越想越气。

“怎么会发生这件事?”我问:“为什么小双出事的时候你不在家里?你跟小双打架来

著,是不是?”

“没有打架,”卢友文低低的说:“我要她给我坠子,她不肯,我急著要去扳本,没时

间跟她慢慢磨。我说只是跟她借用,会还她的,她还是不肯。我没办法,就去她脖子上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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