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有个小卖部(18)
作者:张嘉佳
他恶毒地盯着女人,却没说话,猛地吐了一口口水在她身上。
程霜捏紧拳头,就要上去,赌场走出保安,往外推那男人:“毛志杰,他妈的你也够了,搞成这样今天别打牌了。”
毛志杰说:“你干什么,不做我生意?”
保安说:“这不天快黑了吗,赶紧弄你的大排档,别搞得大家没夜宵吃,明儿再来吧。”
毛志杰哼哼几声,骑着电瓶车走了。中年妇女颤颤巍巍站起来,保安看她一眼,摇摇头,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中年妇女连声感谢。保安说:“一个镇上的,谢什么。你就别管毛志杰了,他这个人,没救。”
中年妇女把矿泉水砸回,说:“怎么没救,要不是你们,志杰会这样?”
保安愣了一下,转身就走:“我日,老子再也不管了。”
程霜搀扶那个女人,她勉强站稳,说:“不好意思,那是我弟弟,让你们看笑话,对不起。”
程霜觉得匪夷所思,问:“大姐,亲弟弟吗?亲弟弟怎么把你打成这样,我们送你去医院。”
女人摇头,说:“不用了,谢谢你……”
刘十三看她颧骨都被踢肿,想摸纸巾给她,手掏进兜的刹那,突然认出来了。
“毛婷婷?婷婷姐?”
这张脸衰老许多。曾经的毛婷婷,公认全镇第一美人,开一间理发店。刘十三记忆中,她眉宇干净,顺滑的头发挂到肩膀,一丝不乱。如今两鬓染白,衣衫扑尘,脸上全是泥灰。
毛婷婷瞪大依然秀气的眼睛,一眯,笑起来:“十三,你回来啦?”笑容牵动伤口,让她眼泪和笑容一起出现。
刘十三不知该如何反应,毛婷婷赶紧说:“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她慌乱离开,刘十三望着赌场大门,突然觉得,面前的路似乎比想象中艰难。
山风微微,像月光下晃动的海浪,
温和而柔软,停留在时光的背后,
变成小时候听过的故事。
在遥远的城市,陌生的地方,
有他未曾见过的山和海。
第7章 未曾见过的山和海
1/
七月的天色,哪怕黄昏都是清透的,脆蓝泛起火烧云,空气平滑地进入胸腔,呼吸带着天空的余味。小镇的街道狭长,十字岔路正中间有口井,偶尔来人打水,图一些凉爽。路过电影院,刘十三驻足了一会儿,七八级浅浅的石头台阶,一面斑驳的海报墙,贴着越剧团演出的布告。这一切唯独小镇有,它站在刘十三的童年,既不徜徉,也不漂流,包裹几代人的炊烟,走得比刘十三慢很多。
智哥曾经对刘十三讲解过流行文化,他说一线城市活在当下,二线城市落伍三年,其他的再落伍三年,至于县城小镇起码再落伍三年。潮流刚刚兴起,传播到山坳坳里,早就过气。智哥忧郁地说,正如浩瀚宇宙,你望见璀璨星光,满心沉醉,其实它穿越无数光年,你望见之际,说不定这枚星辰毁灭已久。
智哥坚定地说,我要逆光而上,追溯无数光年,去一线城市发展。
今天风有些大,刘十三心想,吹得阳光都开始晃。程霜拽着他,走进赌场,场内放着陈小春的《情流感菌》,装修风格恍惚间很熟悉,应该是牛大田直接从陈年港片获得的灵感。
牌桌明显不是统一购买,排列杂乱,满屋人头,挤来挤去,带路的光头保安问:“你们找牛总?”
刘十三说:“对,我俩小学同学,感情深厚……”他准备详细解释,光头保安却一下子相信了,热情地揽住他:“牛总兄弟,就是我哥!这位……嫂子呗!哥哥嫂嫂,走亲戚的吧?有地方住吗?别去宾馆,来我家,宽敞!”
刘十三斟酌斟酌,想打听赌场讯息,还没开口,光头竹筒倒豆子全说完了:“这儿粮油站改的,又高又平,冬暖夏凉。牛总本来做的是棋牌室,后来他发现这儿离派出所比较远,立刻起了邪念,允许大伙赌点钱。被扫荡过几次,牛总大力改革,直接发零食当筹码,一颗花生五十,一颗蚕豆一百,警察一来,就说桌上的是小吃,哈哈哈哈,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创意,牛总真是我们镇的风流人物。”
光头又说,牛总发达之后没有忘本,收留全镇无业青年做保安,他们感激不尽,准备给牛总建个牌坊。他眉飞色舞:“广场那边有块现成的石头,我们连夜搬进来了,你们看!”
角落果然矗立着石碑,上面工整地刻着:“节约用水。”右下方歪歪扭扭刻着:“牛总万岁。”
程霜严肃地问:“这是偷的吧?”
光头庄重地答:“应该算捡的,摆在外面肯定是人家不要的东西。”
旁边一桌热火朝天斗地主,程霜啪地一拍桌子:“牛大田在不在?”斗地主群众愤怒地瞪她,她毫无愧色:“大胡子偷牌!”
群众唰地回头,大胡子讪讪捏张黑桃A,藏也不是,扔也不是,略尴尬。群众正要掀桌,程霜又喊:“牛大田究竟在不在!”
群众顿时混乱,不知道先掀桌子好,还是先回答她好。程霜重重叹口气:“赌博的人脑子都不好使吗?”
程霜侮辱全场,刘十三惴惴不安,一瞬间思索了许多,凭什么啊?长得好看就可以没素质吗?虽然的确可以,但别人在赌博,带着钱来的,有钱的人更没素质,她不怕被打吗?
看样子她不怕。
刘十三温和地说:“你看,我们来做客,安安静静跟着保安去找牛大田,搅了人家的局多不好。”
程霜小声说:“可我就是去搅局的啊。那个老头已经输得快中风,他右边男人拿着女式钱包,估计偷了老婆的。还有你没听见,那位大嫂打电话,明显在骂自己家小孩,晚上没饭吃让他们赶紧睡觉。我知道根本阻止不了,每天这些场景都会重复发生,但今天我来了,我乐意,我要去做。”
刘十三说:“我也乐意,我也想报警把他们抓起来,可我并不冲动。为什么?因为成年人做事要考虑后果。”
程霜说:“你不用惭愧,不用给自己找借口。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时间去想太多。如果每件事情都算来算去,那么等到想明白,可能就来不及做了。”
被她这么一讲,捣乱变得很伟大。
2/
光头保安把他们带到经理室,推开门汇报:“牛总,你小学同学到了。”
面前是放大版的小学同桌,衬衣西服撑得鼓鼓囊囊,脸大嘴大,手短脚短,盘腿坐在沙发上啃玉米。牛大田一愣神,丢下玉米,西服衣襟擦擦手,一脚踩进塑料拖鞋。
刘十三张开怀抱,牛大田张开怀抱,两位发小欢笑着迎向对方。望着圆头圆脑的牛大田,往事激荡心头,刘十三几乎流出热泪。两人互相走了几步,刘十三刚要说话,牛大田笔直地穿过他身侧,紧紧抱住程霜,呜咽着说:“是你吗……我……”
他话没说完,圆滚滚的身躯嗖地飞起来,被程霜一个完整的过肩摔,砸平在地面。
刘十三连忙按住杀气四溢的程霜,牛大田仰面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光头保安训练有素,掏出对讲机:“洞三洞三,我是洞七,卡布奇诺洒了,招呼兄弟们都过来马杀鸡。”
刘十三听懂了暗号,赌场出现状况叫“卡布奇诺洒了”,至于“马杀鸡”可能是要动手的意思。
牛大田喊:“不用不用,误会误会。”说完摇摇欲坠地站起身,脸上还带着笑意。刘十三有点震惊,牛大田要有一颗多深沉的心灵,才能在被打之后还露出色眯眯的微笑。
牛大田说:“程霜啊,你力气真大,这都多久没见了,哦,旁边这位是你表叔吗?”
刘十三再次震惊,自己发育得太英俊了吗?牛大田认出了程霜,然而认不出他。他只好指着脸说:“是我啊,刘十三。”他的指点引发牛大田的记忆,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