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拉小姐与桉树先生(31)

作者:白槿湖


十年之间,她何尝不是过十处中秋。

自爸爸去世,弟弟失踪,从此十多年每一个佳节,都是悲伤。

哪里都不是家。

她记得有一年中秋,爸爸在北京出差,赶着回来过节。他们姐弟俩从早上开始就站在门口盼,望穿秋水。两个人爬到一棵高树上,瞭看远方,天渐渐暗了,远处那个渺小而熟悉的身影。

“姐你看,爸回来了!”弟弟喜悦地喊,猴精一般爬下树就跑去接。

她则赶紧冲进家里,把父亲常喝茶的那个白瓷缸冲洗一遍,放点茶叶,拿热水泡上,再出门迎接。

爸爸从遥远的北京,给她和弟弟各买了一个兔儿爷玩具。她好喜 欢,放在床头,在那清贫纯真的年月里,是她最珍爱的物件,伴随她度过每个夜晚。

后来房子被泥石流冲垮,她失去了那个兔儿爷。

过去的永远回不来。

门铃声划破夜的寂静。她穿过阳台来开门,心事重重的,以为是物业,想都没多想就把门打开了。

岳仲桉站在门外,略略抬起眼,疲惫地看着她,一声不吭,他进门,忽然张开怀抱,深深拥住她。

她愣在原地,任由他抱着。

他将头抵靠在她肩膀上,手掌心抚上她的后脑。

“怎么了?”她迟迟开口。

他摇摇头。

“今晚不是不回来吗,合作没谈好?”她问。

他还是摇摇头。

“整整开了十个小时的会,合同签了。好累,想就这样赖你肩膀上。”他喃喃低语。

他这是撒娇?

“记得那时,你爸爸唤你乳名,考拉。像考拉抱住桉树一样抱着我吧。这样,漫长的一生里……我们终于不用告别了。”他深情道。

“我会结婚,将来我也会死,怎么可能一生都不用告别呢?”她说。

“和我结婚,死在我之后。”

“胡言乱语。”她瞪他一眼。

“林豌豆,我爱你……”他低头,凝望着她,眼底都是爱意。

“嗯?”她措手不及。

“你爱我吗?”他声音从喉咙里干涩发出。

“这……太突然了。”

“看着我的眼睛,你接近我,目的仅仅是为了找弟弟,难道你对我没有一点儿喜欢吗?”

“我不知道。”她

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

“林嘤其,我们交往吧!”他蓦然表白。

她眨眨眼,试图挣脱他的拥抱。岂料他抱得更紧,紧得她能感觉到他的胸膛温度。文胸都快被他压扁了……

“你压到我了。”她戳戳他。

“压到就压到,反正这两个迟早是我的。”他在她耳边,暧昧不清地说。

她脸一下红了。

“你放手。”她说。

“我怕放了,你会跑掉……”他耍起无赖,这和平日里的老干部形象大相径庭。

“不跑,我能跑到哪里去。”她连哄带骗好不容易从他怀里逃出来。

她坐到沙发上,怀里抱着靠枕,心生欢喜,他竟开完会赶飞机回来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好端端说这些?”

他站在一旁,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说:“今天的会,太冗长了,中途我用冷水冲脸时,好想念你,想你是不是迟钝地在发呆,是不是又为弟弟的事难过了。我就想赶回来,抱一抱你。”

“你压力太大,别说胡话了,我们只是纯粹的朋友。”她不痛不痒地说,竭力让自己冷静点儿。

“书房里的那幅画,你还不明白吗,我以为你从进书房看到那幅画起,就知道我的心意。”他说。

她想起那幅画,少女站在丁香花丛中。

“那上面画的是你喜欢的女孩子?”

“明知故问。”他快要被她莫名其妙的问题绕晕。

“那你就去向她表白啊?”

“刚刚向她表白的。”他望着她,有点

无言以对。

“……画上的人,是我?”她呆呆盯着他,难以置信,像个傻瓜。她的脸盲症,就是连自己的脸也看不清,认不出来的啊。

他点头,反问:“那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吗?”

“看来是你把我画得太不像了。”她只好这么说。

难怪他对她时而很近,时而很远,在他看来,那幅画已经是向她表白了,她却熟视无睹。他到底有过多少心理历程,她全然不知。

“我有时也很沮丧,我能记下有关别人的点点滴滴,独自留在回忆里,可我深深记在心里的人,却没有记住我。”他哀哀地说着。

原来记性太好,是一桩痛苦的事。

她多想告诉他,不是的,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她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却只记得他。

“岳仲桉,我从未忘记过你,甚至我想告诉你,遗忘也并非是件好事。试想有一天,你连你心爱的人的脸,都记不住,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她酸楚地说。

“你要记住我,爱上我。”他目光柔软坚定。

她垂下眼帘,黯然道:“对不起……”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十分可耻,分明心里呐喊着,渴盼着他来爱自己。不接受,因为这是条没有光明的道路。他还不知道她患有脸盲症的事,曾经有过要告诉他的冲动,但不知如何说起,茫茫人海,我只记得你的脸,这听起来很荒谬。

像是与他套近乎的谎言。

她想起大学毕业前,学校

组织体检。班上一对恋人,原本情意绵绵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男方查出一项隐疾之后不久,二人分开了。

女方认为男方是有意瞒病不说,上升到骗婚,男方指责女方嫌弃他生病,不能共患难。或许双方都没有错,只是不够爱。

世上很多的爱,都有前提和基础。

她就算不患脸盲症,也不过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没有什么条件能够获得他的爱。

这份爱,平白无故。

爸爸告诫过她,永远不要接受平白无故的东西,包括爱。

“你不接受我,是因为有喜欢的人吗?”他没提周良池的名字。

“没有。”她斩钉截铁。

“我本性里有恶劣的种种部分,它自私冷清傲慢。却也贯穿着悲悯。是这悲悯,让那部分恶劣,变得忽略不计。”他说着,停下来,望着她,再度开口道:“而你来了,我的恶劣就消失了。”

第六章 “我身后无山”“你身后有岳”

爱情在所有物种身上体现出来的,都是相同的眼神。

她惶惶不安地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再这样下去,真要沦陷。

“不要怕被遗忘。”她说。关于脸盲,终未启齿。

“闭上眼睛,我有两份中秋礼物要送你。”他蹲下身,打开行李箱,神秘一笑。

她顺从地闭上眼睛。

“睁开吧。”他说。

她睁开眼,看到眼前是只穿着朱红袍的兔儿爷,长长的白耳朵中间描着胭脂红,坐骑是老虎。竟和当年父亲送她的那只兔儿爷一模一样。她瞬间眼泪就滚落下来,急忙用手遮住脸,接过兔儿爷,抱在怀里。

“你……还记得它,是在哪买到的?”她强忍住情绪问。

“记得那时在你房间看到兔儿爷,你当作珍宝放在床头,我想拿起来看,被你狠狠瞪了一眼。”

“你还挺记仇的。”她破涕为笑,说:“要知道,兔儿爷是泥做的,手碰多了,会把上面的彩弄脱的。可是,你到哪里买来一样的兔儿爷啊?”

“我找到当年做兔儿爷的老爷子,他都不做这个手艺了,破例为你做了个。”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他做的兔儿爷,坐骑底下有印章。”他笃定自信的笑容,将兔儿爷翻过来,果然,她看到那枚鲜红的印章。过目不忘的他,连十几年前眼神瞥过的兔儿爷,都细节如此深刻。

岳仲桉说得极简单轻松。

她不为所知的是,那天为了说服老爷子重拾手艺,再 做一个兔儿爷,他煞费苦心,还陪老爷子下半天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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