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16)

作者:李碧华


她把金子都捧走,还没心足,忽生一念:

“我还有个要求,我要当女主角!”

白云飞一笑:

“没问题,一言为定,有你,就没有阮梦玲。”

“真的?”她大喜过望。

“放心,你相信我。”

晚上,她也跟蒙天放讲同样的话:

“放心,你相信我。”

她把他的身子扳转,开始为他梳头。一如秦代冬儿的手势…··喀那么熟练!

不同的,是冬儿带着羞赧和深情,但朱莉莉一边梳、一边行前退后地审视,好像装饰一件货物,直至自己点头满意为止。

她又把他装扮回原来的身世。

然后道:

“好了,洗脸、刷牙,早点睡。”

“刷牙?”

她怪叫:

“吓?你从来都没刷过牙?”

他一口泡沫,苦着脸:

“好辣!”

她笑起来,但明天伴他上火车,她就要跟他分别。她忘了叮嘱白云飞,千万不能把他伤害。不,明天一定得这样说。否则怎能心安理得?她辗转反侧。

后来,也预见自己“电影皇后”的风光,看不起她的人,都来恭维讨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

蒙天放一夜都没睡好。

晚餐时,喝过一杯褐色的东西,又甜又苦,有种烧焦的味道,然后一直心跳,眼瞪瞪地看着天花板。在追溯这东西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咖啡”,发音很奇怪。

冬儿给他喝的,他也就毫不迟疑地喝了,不光是一杯陌生的饮品,一切都新鲜得难以适从,令人手足无措。

幸好失眠,方有段静定下来的时间做个打算。

蒙天放回复自己了。

把这一天一夜的过程细加分析。皇陵被后人爆破了,始皇帝陛下的隐忧终成事实,一旦公诸于世,乱贼一定乘势挖掘侵占,陛下的万世计划,不是毁于一朝么?他必得前去守护,尽一己之责任。必要时,便把它封了。

然后他又想到,像自己这样长生不老的人有多少?冬儿呢?她是否也一样服了丹药,但失去了记忆?有没有办法令她好转,回复本性?她答应了随他回去,明天会不会变卦?

—一都得弄个水落石出。

白云飞呢,彻夜把这局布好,也是未曾合过眼。

第二天早上,外景地的现场,不知就里的阮梦玲,还坐在一张藤椅上,手执《情天长恨》的剧本,念着对白,越念越是入戏,整个人炫然欲泣,楚楚动人。

她的伤感夸大了:

“谁愿意向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屈服呢?自杀是弱者的行为,不过,要是你也离我而去,在这苦难的时代,我心中的痛楚,又可以对谁说?我要死了…”

培养好情绪,抬头向吴导演:

“导演,可以了。”

谁知权威的导演接了一个电话后,一干人等,见到他的手势,一言不发,不管摄影装备,只把布景板后的重型器械、火药……搬上了吉普车。

目瞪口呆的女主角,不知所指。

“梦玲,上火车,我们要换点了。”

换点?

朱莉莉陪着一身戎装、验明正身的蒙天放上了火车。白云飞道义地:

“蒙先生,我们是识英雄、重英雄,没什么帮得上,也尽了绵力,把你送回老家去。”

“白兄,谢谢。后会有期!”

火车厢外,忽传来吵骂,只见阮梦玲一脸不悦,气急败坏,大箱小箱地搬运上来。犹在生气,忘了仪态:

“为什么说换点就换点?戏还没拍完呢。搅什么鬼?云飞!白云飞广

她一见他,便逮住他:

“你看,这是不是拍电影的?我从影这些年……”

白云飞亲热地扶着她的肩头:

“反正我们都得听导演的。”

朱莉莉见状,以为他对她的承诺在实现中——把女主角换了。不免沾沾自喜,用舌头把嘴唇舔了一下,益发明艳。她斜乜着阮梦玲,骄傲地示威,有点神秘的喜悦:

“是呀,往后导演叫我怎么演,我就怎么演。当女主角有什么难?”

忽地省得一桩,便向白云飞耳语:

“喂,只能研究,不要伤害他。”

白云飞但觉两个女人都很麻烦,一手一个安顿到车厢内。

他自己,闪身进了——

等着他的,是田中三人先生,和一箱金条。

他一进去,田中三人的手下马上把车厢的门关上了。

白云飞着吴导演点收,然后对田中道:

“田中先生,得到这个无价之宝,总算不枉此行了。”

“是吗?”他抽一口雪茄:“据我所知,你还有事瞒着吧?譬如说,秦始皇真正的陵墓?”

“还没有眉目,不过,我会继续探索。你们先把这件古董运到东北去吧,我们永远是好拍档。”

田中三人的手下,突然,拔论指向白云飞及吴导演。

“白先生,我们会自行继续搜索这个宝藏的。对不起!”

保险掣扳动。

白云飞大笑。他从容地向着田中三人:

“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可惜我也是一头狐狸!”

田中三人愕然回顾,他的手下,全把手枪收回。白云飞轻悄地示意,有人放了一枪。

敌人棋差一着,倒身血泊。

他打开箱子,把部分金条扔给他们:“处理得干净点,然后在火车站外等我。”

“是!”

未见,他施施然地出来。

风度翩翩地关上门。

跟吴导演打个手势:他把蒙天放暂交给他。这无价宝又独得了!

白云飞向自己微微一笑。

火车号角长鸣一下,轰隆之声乍起。开动了,全速东行。

火车离站。

站上,赫见白云飞和一干孔武有力的外暴队伍,他留下了。

蒙天放上车之后,一直很沉默。

车厢内,与朱莉莉相对坐着。

终于,他也正色地摊牌了。

“冬儿,把我送归皇陵之后,你将何去何从广

她没有答,不想欺骗他,又不想讲真话。

“此番相伴,不知你心意如何?”

“到了再说吧。”

她只好模棱两可地应付着。

半晌,他一笑:“我是不是很笨?”

“不很笨——是有一点笨。”

蒙天放很艰辛地开口:

“你心中可有白兄?”

乍听,她愕然抬头望着他:

“不”

脸红起来,哑口无言。

“如果你俩两情相悦,你就嫁与他吧。一切随你做主,不过,你俩可是真心?”

真心?

朱莉莉一想,人间少见真情真意,且多半是游戏了。自己也很笨。自我欺哄到几时?眼睛也红了。是社会训练她,只有金子是最保险的。万一她什么也没有了,还有金子。

她滴下一滴眼泪来。

蒙天放只诚恳地:

“有句话,要是错失了我就没机会说——不管你变得怎样,我是矢志不渝的!”

见她没话,自个笑起来:

“都说什么‘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世道也许不流行了。”

朱莉莉带泪苦笑。

“暧,古老的东西才这样。”

他把残破的丝履拎出来,送给她,无声地,好做个纪念。她没有要。

二人的僵局。

朱莉莉终于矛盾地出了车厢透气。

火车正轰轰向前开动。此行出卖了一个爱她的男人,有些不忍。小女人的善良。

忽见阮梦玲捧着一个“头”,闯进了吴导演的车厢内。

那是一个俑像的头,跟蒙天放一样,跟她在陵墓中所见的一样。

阮梦玲恐怖地嚷嚷。

“这是什么东西?是谁放在我戏衣箱子里头的?吓死人,导演——”

吴导演一手把她扯进去。

还残留半句话:

“你们简直不是拍戏,不知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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