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荆(34)

作者:亦舒


王式笺仿佛看到三四岁的子盈奔过来,‘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她泪盈于睫。

刚想说些体己话,子盈已扯起轻微鼻鼾。

她只得笑了,静静离开女儿房间。

她找到一只相片架子,把地图镶好,放在书桌上。

一到香港父亲便托人找到修女学校让她入学,找人补习英语,替她取个英文名字叫西西莉亚。

大学尚一毕业就与程柏棠结婚,父母没有反对,只说:‘式笺,家门总是开著。’这句话真管用。

离了婚,亲眷也说风凉话:‘式笺是王家第一代离婚勇士’,直至她们的女儿也离了婚,才不出声了,或是说:‘唷,这年头谁还没离过婚’。

想到这里,电话响,她连忙取起听。

‘你也睡不著?’郑树人那样问。

‘忽然想起往事。’

‘我们这种年纪,多数都有点过去。’

‘你也没睡?’

‘我已在公司里,美国那边与我通了几个电话,大女儿问要钱换大屋,奇怪,我像她这个年纪,已经买房子给父母住。’

王式笺笑出来。

‘这一代与我们好似不能比。’

‘你明白就好。’

‘可是,那样争气,我也从来没听过父母称赞我一句半句,今日,子女只要不吸毒,不酗酒,已经是好孩子。’

王式笺太有同感,只是苦笑。

‘式笺,我们到长城去。’

‘你走得动,我也走得动。’

‘那么,一言为定。’

下午,子盈见了印南,这样说:‘一直喁喁细语,讲了大半个小时,奇怪不奇怪,那么大年纪还有那么多话说。’

郭印南但笑不语。

‘我原先以为人上了四十,总该断绝七情六欲了吧。原来不,到了半百,还有作为。’

‘子盈,你很少这样刻薄。’

‘逢商必奸,我并不喜欢郑树人,母亲理想对象应是学者,像一名教授。’

‘教授何来私人飞机。’

‘我妈妈不计较物质。’

印南立刻说:‘你一定是像她。’

子盈问:‘你猜他们会否结婚?’

印南苦著脸,‘这可怎么猜呢,我情愿预测下周股市走势:先跌,后升,再回软。’

‘我下周要去东京见老板。’

‘我陪你去,’他查一查时间,‘星期一至三有空。’

‘刚巧是星期一,’子盈拍手,‘我运气好。’

‘我帮你准备资料。’

‘替我查一查涩谷一带公寓房子的租金。’

印南微笑,‘不便宜。’

子盈出去取飞机票,听见母亲在电话里说:‘……我记得第一首在收音机里听到的西洋歌曲叫“七个寂寞的日子”……’

子盈看了印南一眼,忽然笑了,眼角润湿,她忽然对郑树人改观,他或许在飞机上,却陪女友聊这种不相干话题,也算是难得了。

印南问:‘你呢,你第一首有印象的歌曲是什么?’

子盈不加思索地答:‘黄河大合唱。’

‘哗,你真是超班生。’

‘大学一年,有同学来自中国,在宿舍播放这首歌,大家一听,不论祖籍何处,热泪滚滚而下,自该一刻我知道,大抵要做些什么才对。’

‘人在外国,自然会有这种感觉,到了深圳火车站,看到争先恐后的盲流、小贩、荷包又忽然被扒走,印象又自不同。’

子盈苦笑。

在飞机场,进了候机室,印南说:‘我去买几瓶威士忌送礼用。’

子盈跟在他身后,看到免税店化妆品部门,也顺便买了几瓶香奈儿第五号,日本人最喜欢这个。

付了帐,看见一个艳女在挑指甲油,她在试一种看上去像闪山云似的幻彩色,不禁吸引了子盈的注意。

她只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刚转身走,忽然有人招呼:‘子盈。’

‘呵,是你,高戈。’真正意外。

‘子盈,去日本?’

  子盈上下打量高戈,只见她终于穿上白衬衫牛仔裤,配芭蕾式平跟鞋,土气流气荡然无存。

‘我去工作。’

‘装修堡垒?’她笑问。

‘不,盖游乐场。’

‘子盈,你真能干。’

高戈把她拉到一旁坐下,‘可以说几句话吗?’

子盈点点头。

郭印南看见她碰上朋友,十分识趣,坐到不远之处。

高戈微笑,‘还是那个老实的年轻人。’

子盈笑,‘你指傻小子。’

‘他?她不傻,否则不会找到你这么好的女朋友。’

子盈看著高戈,‘你呢?’

‘我到东京结婚。’

什么,子盈意外,马上想到东洋黑社会头子,野寇党成员:黑眼镜、黑西装、配手枪,还有,尾指少了一截。

‘他是一个面档东主。’高戈声音轻轻,‘只有一辆小型货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子盈听得呆了。

高戈说:‘走了那么多路,累啦,希望得到归宿,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已经通知家里,说是下个月注册。’

‘恭喜你,高戈。’

‘他姓丘,是华裔。’

是怎样认识的呢。

答案很快来了:‘去年到东京来,逛街逛得累了,随便走进店里,买碗牛肉面吃,那面做得差极,我说了他几句,并且指点他如何熬汤、下面、油泡牛肉片,就这样攀谈起来。’

子盈点点头。

有缘千里来相会。

‘待店打了烊才走,又忘记拿大包小报,第二天回转去,那汤面已经有进步。’

子盈笑,‘像一篇小说里的情节。’

‘原来,我们有著类似的童年,大家都是挣扎出身,一早离家,有许多话题,说到后来,一起落泪,这个时候,我发觉同那些富商男友,一点共通都没有,而我对锦衣美食,也实在麻木厌倦,我们进展的很快,他会来接飞机。’

这时,上飞机的时间也到了,郭印南朝子盈走过来,子盈站起说:‘祝你凡事顺利。’

他们坐在同一班飞机上:高戈在前,子盈在后。

半途,高戈来看过她,给子盈一只蜜橘。

子盈朝她点点头。

印南问:‘那是谁?’

原来他已不认得她,由此可见高戈变了许多。

子盈答:‘一个朋友。’

‘有点面熟。’

‘美人都一个样子: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

‘子盈,你也是可人儿。’

子盈笑,‘既然你那么说,却之不恭,我相信我是好了。’

她合上眼休息,五小时航程很快过去。

下飞机时想找高戈,她已经失去影踪,子盈知道这肯定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不禁惆怅。

这一代找到归宿,退隐去了,轮到下一批出来寻找名利,美女如云,络绎不绝。

出了关,看到美国公司派来的司机举起牌子接人,他们迎上去。

刚要上车,忽然又瞥到美人的背影,一个年轻小伙子正替她搬运大箱行李。

他穿短袖白T恤,粗布裤,剪平头,转过头来,只见浓眉大眼,手臂上肌肉贲起。

子盈店了点头,这才不叫委屈,吃苦也只得,一夫一妻,正正经经,干干净净。

他开了小货车门让她上去,然后把车开走,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子盈苦笑。

在飞机场,进了候机室,印南说:‘我去买几瓶威士忌送礼用。’

子盈跟在他身后,看到免税店化妆品部门,也顺便买了几瓶香奈儿第五号,日本人最喜欢这个。

付了帐,看见一个艳女在挑指甲油,她在试一种看上去像闪山云似的幻彩色,不禁吸引了子盈的注意。

她只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刚转身走,忽然有人招呼:‘子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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