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荆(29)

作者:亦舒


忽然听见敲门声。

子盈讶异,这会是谁?不禁警惕。

在防盗孔一看,却是高戈穿著红色低胸晚装站房门外。

子盈开门说:‘时间晚了,有事明天说。’

‘子盈,明天你都回香港了。’

子盈只得请她进来。

高戈看到床上都是色版,不禁说:‘真用功。’

子盈看著她玲珑浮凸的身段,微笑说:‘你也是。’

‘子盈,你一出现,我必遭殃。’

‘咦,这话怎么说,你莫黑白讲。’

高戈吃惊,‘你会闽南语?’

‘老板是福建人,会几句总错不了。’

高戈沮丧,‘子盈,你一出现,我身边的男人就会跑掉。’

‘你现在飞机大炮都有了,他还怎么跑?’

高戈看著她,‘你口角开始像子函。’

‘他的确是我榜样。’

‘听说子函赚了大钱打算回加州去。’

子盈答:‘我没听他说起,他时时穿梭两地,不能定性。’

‘程柏棠翻了身,见过鬼怕黑,修身养性,正在搞澳洲移民手续。’

子盈讶异,‘你消息比我灵通,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听到。’

‘这几年变迁真大。’高戈感喟。

‘不怕啦,你看你,一般锦衣美食,满身珠翠。’

‘子盈,你怎么会明白!你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我也是人,我总得拿我所有的,去换我没有的。’

‘呵,这样理直气壮,怪不得盘满钵满。’

‘一早说过你不会明白。’

子盈轻轻说:‘你指失望、沮丧、愁苦、彷徨、无助、孤苦吧。’

高戈抬起头来。

‘我自幼失去父亲,母亲不能面对婚姻失败,长期采取逃避态度,我自小被送往外国寄宿,雪夜惊醒,悲从中来,哭整夜……’

高戈冷笑,‘确值得同情,但是你肚子饱饱,身上温暖,而我,试过一个人在雨夜街上流浪……’

‘是,’子盈承认:‘你的确比我惨。’

‘子盈,你再悲切,是华丽的梵哑铃奏出哀调,而我,我是二胡嘶哑在陋巷中倾诉。’

子盈诧异,‘高戈,你好不文艺。’

‘我也受过教育呀,只不过不谙英语法语。’

‘你的英语也练得不错了。’

‘始终不如你自小学起,同女皇一般口音。’

子盈笑笑,‘这女皇已经褪色,我辈又得从头开始。’

‘子盈,你圆滑许多,从此如虎添翼。’

‘谢谢你。’

‘我要回去了,老板正赢钱。’

子盈送她到门口,祝她幸运,子盈庆幸与高戈和解,下一次高戈身边又换了达官贵人,不必心惊。

回到家,才知道子函真的决定返加州。

他是个狙击手,接著,又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刮钱。

那栋豪华公寓根本是租回来住,一句话便退掉。

子盈问他:‘爸可是移民澳洲?’

‘他想过了,决定往多伦多。’

‘有计划没有?’

‘他已届退休年龄,玩玩高球,钓钓鱼最好不过,当然,身边少不了红颜知己,所以,一定得有节蓄。’

子盈没好气。

‘你留在妈妈身边陪她做孝顺女吧。’

子盈不语。

‘听说婚约已经押后?’

子盈别转面孔。

‘依我看,快快结婚才真,没地方住,搬到我们家,不喜欢人多,大可叫妈妈拨一间小公寓出来作新居。’

子盈答:‘他有志气,未必愿意。’

子函却说:‘志气用在打仗革命,大是大非上,他误会了。’

‘你别管闲事,好好守住你的钱,切莫一年半载之后又问妈妈要。’

子函笑著走了。

  说也奇怪,几个月后,市场又消化了网络科技股票崩溃这个事实,能子跌到二元八角。

王式笺女士的两件宝物运作如常:象牙麻将牌天天用,阿娥日日忙得马不停蹄。

她最近鉆研做甜品,舅母家请客,菜另由大师傅负责,甜品必由阿娥动手。

阿娥的理论:‘材料不用名贵,甜品全在心思。’

她会做小白兔形豆沙酥饼,一口一只,甜香滑,不小心连舌头也吞下肚子,皮与馅她都亲手做。

这样用心,一定好吃。

郭印南那边,就不大乐观。

果然不出他所料,大哥大嫂的住所被银行收回,血本无归,一家三口搬回父母家,印南被逼出掌客厅,无地容身。

他心情有点躁。

‘左一记耳光是楼价跌,右一巴掌是失业,现在鼻梁又中一拳,叫苦连天。’

子盈笑笑,‘我们不如同居吧。’

‘对,靠你的妆奁度日,用你的资本,做些裙带小生意。入赘你家,子女都姓程。’

‘一向沉著的你也终于赌气了。’

印南说:‘大哥大嫂真糊涂。’他摇头叹息。

‘不怕不怕,一下子又重头再起,反正四个人都上班,家里只有婴儿及保母,挤点无所谓,印南,你如觉委屈,我可以帮你。’

这时王女士放下麻将牌伸伸懒腰。

‘印南来了吗?’

‘是伯母。’小郭走过去。

‘浦东织造厂加建你可有去看过?’

‘去过了,下个月上班,多谢伯母。’

王女士笑,‘你且慢客气,有一事烦你,我在皇垄围有间村屋,残旧不堪,荒草丛生,最可怕是黄蜂筑巢,生人勿近,你趁这个月空档,替我著人修葺。’

她把锁匙交出来,又笑说:‘皆因没人住才会破烂,叫人见笑,印难,你可愿意替我看屋?为免人说话,月租一元,好不好?’

这下子连子盈都感动了。

‘伯母,这——’

‘先修好屋顶墻壁再说吧。’

下午,子盈与小郭驾车到郊外一看,什么烂屋,簇新的平房,不过门口草长一点。伯母分明是替小郭解困。

‘这树上的确有土蜂窝。’

‘中药谱里蜂巢可作小儿定惊用。’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高又远,可以和平共处。’

‘墻壁休一休,叫园丁来收拾一下,便可入住。’

‘不是入赘?’

‘好了好了,’子盈说:‘有心情说笑了,妈妈有屋没人住,你有人欠屋住,一元租下,两全其美。’

‘这太便宜我了。’

‘脱了困境,才交足租金未迟。’

屋内宽大明亮,可看到伶仃洋,郭印南不知多欢喜,只见落地长窗玻璃碎了一块,蔷薇架歪倒一边。

‘我立刻唤人来修理。’

他们站在后园看海洋。

‘子盈,你妈妈对你真好。’

‘是,我幸运,托身在一个有能力的母亲怀里。’

就这样讲好了。

只一个星期郭印南便把三四平方呎的地方收拾出来。

这段时间,子盈数度北上,替郑树人的飞机完工。

最终成绩连她自己都觉得高兴。

见惯世面的郑树人一进舱门便呵地一声,他心里想:这才叫品味:全部家具实用精致。豪华但低调,无比舒适,他本来只不过想给少女一件工作消磨时间,没想到真的做出成绩来。

他带朋友参观飞机舱,介绍程子盈给他们认识,兴之所至,飞机忽然起飞,自白云飞到虹桥。

子盈想得周到,连毛巾、瓷器上都印有郑氏标志。他的富豪朋友艳羡,纷纷要求程子盈建筑师代为效劳。

子盈却不愿应允。

做这种锦上添花的工作,没意思。

私人飞机开动的费用约是每小时六千美元,这一来一回三个多小时,花费省下不知可做多少善事,他们只是为吃一顿晚饭。

子盈不以为然——豪门酒肉臭!

过些时候,见母亲在翻一本杂志,‘看。’喜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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