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荆(16)

作者:亦舒


子盈笑了。

他看著她天真秀丽的脸,满心欢喜,说不出的爱慕,全流露在一双眼睛。

外头的女长辈问:“是谁家的儿子?”

“是未来女婿吗?”

“人很大方,你看糕点水果全是最上等货色。”

“看样子非常疼惜子盈。”

“一对建筑师,我在南湾那幢房子,叫他们看看。”

“人家不做民居,人家发展大型计划。”

“式笺,这回你家热闹起来了。”

王女士笑吟吟,把牌翻倒,“满贯。”

“唷!”

第二天早上,郭印南来接子盈,明显觉得阿娥对他不一样,她招呼他吃咸菜肉丝泡饭,还有醉鸡皮蛋相拌,他一边吃一边索索声表示赞赏,阿娥托他去探访一个开饭店的亲戚。

子盈拎著行李出来。

郭印南只觉得女伴怎么看都可爱,他已坠入情网里。

他们出发了。

上海像巴黎吗。

旧区比新区像一点。

天空上都有烟霞,矮房子上有晒台,弄堂特多,百忙中路边还植梧桐树。

子盈无暇欣赏风景。

来接他们的是当地工程负责人之一,一位年轻时髦的向映红小姐,一开口便对郭印南说‘造反了。’

近年已很少听到这个形容词,子盈不禁笑一笑。

向小姐正眼不瞄她,她并不介意。

一身法国名牌服装的向映红气呼呼,‘我也不知怎样形容才好,你到了地盘一看便知道。’

车子驶来,她先鉆进后座,吩咐子盈:‘小妹,你坐前边。’

郭印南让子盈也坐后座,自己与司机同坐。

向映红不出声,上下打量子盈,子盈不出声,眼睛看窗外。

渐渐,这精明的上海小姐看出瞄头来,只见子盈手腕上一只极薄四方白金表面上写著PP两个字母,她一怔,会是真的吗。

不禁有点懊恼,香港人真讨厌,学了英国人那套阴沉,又美其名曰含蓄,真看不穿他们底细:这个穿白衬衫卡其裤的少女究竟是谁?

这时,郭印南开口了,‘向组长,我同你介绍,程子盈是我同事,刚自伦敦大学回来,她舅舅是王性尧。’

那向映红僵住。

说也奇怪,向小姐反应奇快,脸色突变,忽然满脸笑容,转过头来,‘唷,来了生力军,子盈,我是向映红,我母校是清华。’

子盈只胡乱说:‘久仰久仰。’

小郭向她眨眨眼,子盈微微笑。

车子驶到地盘。

一定是下过雨了,一地泥泞。

郭印南一下车就叫苦,‘怎么已经开始清拆?’

半条街已经拆掉,铲泥车已经逼近那所祠堂。

子盈穿著矿工靴,一点也不怕,下车直走过去。

她明白了。

两帮人对峙,来拆旧屋的一帮人,连机器被公安拦在一角,反迁拆的又是一帮人,正破口大骂,双方都已歇斯底里,言语极之难听。

祠堂门前有一副中式棺木。

子盈看的呆了。

‘出了人命?’

郭印南答:‘不,唉,你不知他们手法,这是一种恫吓。’

子盈走近一看,只见棺木上用红漆楷书写著‘杜步民收’字样。

这时向映红与公安交涉:‘这算是什么世界,这样招呼外商?我要求道歉,立即把这班刁民赶出去!’

附近停著的一辆田螺车,有火烧痕迹,已严重焚毁。

很明显,冲突已变成械斗。

再走近一点,只见十来个中年人手挽手静坐祠堂前,怒目相视。

子盈看著他们,忽然转过头,与小郭商量起来,两人低头密斟。

这时正逢秋老虎,日头蒸晒,地盘污水恶浊味上升,非常难受,小郭一身是汗,只见他不住点头。

片刻他走开,叫人把铲泥车驶出地盘。

那帮抗议迁拆的人呆住了。

向映红顿足,‘时间已经逼切,工程赶不及做,需巨额罚款,你们搞什么?’

  小郭说:‘向组长,由我负责,先清理现场,把田螺车及棺木搬走。’

‘这是暴徒行凶证据!’

‘派出所会得处理。’

忽然有人抬来几箱矿泉水及汽水,还有饱点小食。

子盈蹲到那帮人面前,‘请问,谁愿意出来讲话?’

忽然有一口痰朝她飞来,子盈闪避不及,正中胸前。

子盈叹口气,‘不说话,谁会知道你们想怎么样?在这里坐一辈子也不管用,放下成见,诚心谈判是正经。’

忽然有人站起来,‘我来说话。’

这种场面,其实同环保人士抗议伐杉木差不多。

‘我们这里的人,都姓盛,祠堂有百多两百年历史,我们不能看著它拆卸。’

‘可是,建筑商已付出地价,向有关人士作出合法赔偿。’

‘那是官商勾结,并无征询我们意见。’

‘你们可是想发展商再补地价?’

‘不,宗祠无价。’

‘法律是法律。’

那代表露出极痛心的样子来,堂堂大汉,忽然落泪。

子盈轻轻推开祠堂大门。

两扇门足有廿呎高,榫头仍然灵活,一打开,光井落下的一线阳光照在青砖地上,出奇宁静幽美,子盈忍不住走进去。

外头闹的天翻地覆,祠堂里头却这般幽静,始料未及。

子盈虽不姓盛,却也毕恭毕敬。

大汉跟在她身后。

子盈看到一排排神位,密密麻麻写著名字,每一块都代表一个人,祠内横梁大柱,本身就是历史文物,但是在一个有著五千年历史的国家,一间小小两百年的祠堂算是什么。

子盈细细察看,对建筑物的设计与陈设有说不出的喜欢。

她问:‘祠堂里没有女性?’

‘是。’

‘为什么?’

那大汉一怔,‘规矩如此。’

子盈笑,‘你母亲、妻子、女儿,均是女子,没有女子,何来男儿?’

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大汉不想讨论这种问题,但是,这打扮朴素,语气温和的少女,有一种亲切的神情,他愿意多讲几句。

他答:‘女儿总要嫁出去,变成人家媳妇,故此,祠堂里不设女子名字。’

‘听说有事,可请出祖宗主持公道?’

‘不,长辈借祠堂公告大事,以及调解纷争。’

‘近两百年,见证不少事:太平军、义和拳,一次及二次大战,八国联军,中日战争…’

大汉像遇到知己,‘可不是,连文革时都幸保不失。’

‘那时,你们怎样做?’

‘不待人动手,我们自己先急急把祠堂拆掉,一块一块收藏起来。’

‘呵。’

他非常沮丧,‘没想到今日被万恶的金钱推倒。’

子盈忍不住咧开嘴笑。

‘你叫一班手足回去,我们慢慢谈。’

‘谈什么,要就拆,要就不拆!’

‘大叔,你讲的对,但是为什么不拆,如何才可以不拆,那过程,你总得知道。’

他想一想,‘我叫盛泽安,小姐,你是谁?’

‘我是香港华南建筑公司的职员。’

‘你可是杜步民的走狗?’

‘我还没见过杜先生,我与郭先生都是建筑师。’

‘你好说话,那个向映红同我说,十分钟就可以把祠堂铲光了。’

子盈看著他笑,‘你送她棺材,她当然赠你铲泥车。’

大汉居然不好意思,搔头。

他忽然颓丧,‘你说,祠堂是否气数已尽?’

‘这样精致的文物,摧毁真正可惜,请给我们时间做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你不是故意拖延吧。’

‘拖下去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叫兄弟回去,我自己,睡在祠堂里,要铲,把我一起铲走,免得有人摸黑有什么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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