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妙方(31)

作者:亦舒


但是,父子俩再也没有带隽芝出去过。

隽芝自梦中惊醒,大叫:“metamorphosis”

连前座乘客都忍不住转过头来注视这神经过敏的女子。

易沛充早已知道唐隽芝擅长做各式各样噩梦,见怪不怪,拍拍她肩膀算数。

可怜,隽芝捏一把汗,原来她是那么悸惧怀孕,上帝呵,她学耶稣在客西马尼园中祈祷,可否把这苦杯除去。

易沛充轻轻问:“这次又是什么?”

“我梦见我变成一只猪。”

“那多好。”易沛充一贯幽默。

“所有孕妇都肥肿蹒跚笨钝一如猪猡。”

“事情并非必定如此,我对你有信心。”

“真恐怖,这真是女性的生关死劫。”隽芝掩住面孔。

“隽芝,对于过五关斩六将,你的经验不会少。”

真的,大学时期,每年年终考试,站在试场外,她都踌躇,同自己说:这样辛苦,何必证明什么,大学不毕业,也不见得有谁会拿机枪扫她,不如退缩回家享福,若干年后,笑喀嘻曰:我不喜欢哈大学。

可是挣扎半晌.她还是进去了,且考得好分数,一个人该做的事总该去做,她得到的并不比付出的多。

性格上来说,唐隽芝是标准驯民,抑或她已看出,做一个不平凡的人,代价太过高昂,折冲一下,就让她做一个比较特别的普通人吧。

“按步就班,慢慢来。”沛充悠然。

他知道已经找到背黑锅的理想人选.心头一松,不由打个呵欠。

隽芝开始真正了解到筱芝与翠芝历年来的肺腑之言

她沉默半晌,叹口气,噤声。

往苔里的飞机上没有婴儿,乘客乐得清静。

易沛充睡着了,隽芝打赌他没有梦。

隽芝错,沛充在梦中只看见他自己在做梦,没有内容,这是一切有福气的人做的梦。

所有的儿童都应当像易沛充,健康、乐观、光明、知足,一点也不过份聪明,安守本分。

他确是一个结婚生子的好对象。

他俩共同享用了一个非常快乐的假期,开心得隽芝在心中想:即使没有孩子,我得到的,相信也远远比其他人多、也不应有什么遗憾。

她没有后海结婚

与沛充客气得不像一对夫妇:“让我来让我来”“麻烦你了”“不敢当”变为常用语。

两个人很少很少谈到钱这个最伤感情的问题,蜜月返来,沛充问过一次:“要不要我付家用?”

对隽芝来说,这是一个崭新的名词,她自稿纸中抬起头来,半晌才说:“等有家时,才付家用吧。”家在外文中,表示抚育孩子之意。

沛充已把一部分衣物搬过来她处,但是两人始终找不到一处理想宽大近市区的住所,只得两边走,全活习惯奇突。

隽芝仍是妇科医生常客。

莫若茜退休在家,一有空便殷殷垂询:“有没有好消息?”

隽芝早已不生她的气,只会苦苦哀求:“姐姐,请别给我压力。”

“加把力气,我这个老姐都没间题,你应当有前途。”

一天,半夜,隽芝忽然被客羸里一点声音惊醒。

“沛充?”她随即听到丈夫在邻房的鼻鼾声。

隽芝咳嗽一声,披件外套,下床查视究实。

客厅没有开灯,但角落有温柔明亮的月光照明。

有一个妇人坐在沙发上。

“母亲,”隽芝喊出来,“母亲!”

妇人转过头来,脸上笑容皎洁明亮可亲,“隽芝。”

她手中分明抱着一个婴儿。

母亲看上去比隽芝还要年轻。

婴儿是谁,是隽芝本人吗?

她探过头去。

“隽芝来看看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隽芝大奇,“是囡囡吗?”

“是,是可爱的囡囡,隽芝,我真替你高兴,你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你孤苦的岁月已告结束。”

“母亲,我一直想生的是男孩子。”隽芝忽然说出心事。

隽芝的母亲一怔。

“同一般人重男轻女大有分别,我老觉得男人易做。”

“挑一个好男人也不容易。”

“妈妈你见过多少好男人?”隽芝微笑。

“沛充不错呀。”

“妈妈你喜欢易沛充?”隽芝大悦。

刚在这时候,母亲怀中小小的囡囡忽然蠕动,张大咀,打一个呵欠,惹得母女两人笑起来。

隽芝忍不住伏到母亲膝盖上,“妈妈,你不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

“因我的缘故……”

“隽芝,不要再内疚了,现在你已是囡囡母亲,你应明白我的心意。”

隽芝开始饮泣。

客厅的顶灯啪一声开亮,“隽芝,”沛充朦胧地走出来.“你在干什么,当心着凉,我听见谈话声,还以为忘记关电视机。”

他过来扶起隽芝。

只得隽芝一个人伏在沙发上,脸上有泪痕。

他轻轻安抚她:“婚姻生活令你紧张?”

“是,”隽芝只得说:“有苦无人知,只得深夜哭泣。”

“反正谁不着,不如把前因后果统统告诉我。”

再过两个月,隽芝把好消息告诉莫若茜。

老莫的反应如预期中一般热烈,多休息,她说,多吃,多笑,但是“千万不要看育婴宝监,吓坏人。”

“我已经遵尊瞩看了不少。”隽芝抗议。

“忘记一切。”

隽芝说:“我想把虐儿一千零一妙方停掉。”

“开玩笑,我期期都拜读。”

“实在无以为继。”

“每次同洪霓开会,他说的也都是这句话。”

“你鼓励我?但你自己又停了工。”

“小姐,完全游手好闲,不一定是福分,两三年后,我也考虑复出。”

“你不同,你是有了成就才退休的,我,我一事无成。”

“把虐儿写完再说。”

隽芝试深问:“将来孩子看到了,会不会反感?”

老莫慨叹,“已经担起这种心事来了,不怕不怕,孩子可以创作虐母一千零一妙方,我替他刊登。”

“对,”隽芝说:“很公平。”

“你俩找到房子搬没有?真服了你们贤伉俪。”

“我两个姐姐也这样说。”隽芝咕咕的笑。

“你们想找什么样的房子?”

什么样的房子?

问得好。

在郊外,一大片农庄草原,一条小路,通出去蓝天白云,可以带着囡囡散步,走得累了,躺下来,吃点东西,母女调笑一会子,再开步走。

远些,是一座悬崖,俯视,可以看到白头浪拍向岸边。

岸上,有一座灯塔。

有力气的话,她与女儿会慢慢攀上石阶,去探访看守灯塔的人。

一定有这样的地方,一定找得到。

隽芝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隽芝,隽芝,你的精神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隽芝连忙回到现实世界来。

老莫忽然感慨地说:“隽芝,你说我们可有走出老框框?”

隽芝拍拍老友肩膀,“怎么没有,早已飞出十万光年。”

“有吗?”老莫振作起来。

“此刻我们所作所为,都是为着自己,你想想,从前可以办得到吗?”

老莫微笑。

“来,老莫,让我们研究一下,未生儿叫什么名字。”

“你还未知是另是女。”

“是女。”

“谁说的?”

“我说的。”

“别把自己当上帝。”

“写作人都有此毛病,你应当比谁都了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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