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的丹,蔷薇的薇(4)
作者:亦舒
小妹与他以台湾话交谈几句,那双眼睛转来转去,虽然是单眼皮肿眼泡,也装出十分风情来,我心中非常烦闷,避到这样的地方来,还是逃不过人的丑态,一方面又忍不住要看小妹怎样勾引阿庆,所以站住脚并没有走。
阿庆说:「我这就送去,我们田里种出茉莉花来了。」
他的脸红扑扑,不知在哪里做了体力劳动来,今夜一定有好睡,他们活着始终是有味道的。不知道什么是度日如年。
小妹说:「小姐,我们跟他一起走好不好?」
我点点头。
「要不要到他家去看看?」小妹问:「就在前面,有个河塘,大得不得了,不可以游水,但是却养满了鱼。」
我不感兴趣,但是因为没事做的缘故,也跟着去。阿庆静静的走在前面带路,脚踏车扶在手中,他走得那么稳当,仿佛这条路他预备走一辈子,走一辈子他都不后悔。
他走得慢,小妹不住的催他,他转过来,忽然之间问我:「你走得动吗?」我一怔,一时没想到他是问我,也没想到他会考虑到我是否走得动,是以隔很久才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这样子没头没脑没称呼的一句话,空气就两样了。
走到他家附近,也看到了那鱼塘,非常的美丽,令人精神一振,忽然之间适才的不愉快全不见了,我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小孩子赤身露体的在浅水处摸鱼。小妹转到那几间屋子里去,我乐得见她不到,把头靠在树上,也曾经有这么一次,我飞到伦敦去找家明,他出来了,那日下微雨,他把身上的厚毛衣脱给我,脸与空气一样冷,我们在一个河塘边散步,河塘侧树下坐满钓鱼的人,一式的黑漆雨衣,黑色大伞,坐在矮凳上,等着鱼儿上钓,有始有终的样子。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家明,他说:「丹薇,我们俩是不能够在一起的。」
我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雨无情无义的扑过来,我失去他了,我失去他了,我不敢张嘴叫喊,又不想叫喊,因为我爱他,我更爱自己,我可以牺牲,但是我不可以出丑。
在那个河塘边,我的生命告一段落。
「丹薇,」他说:「我们俩是不能在一起的。丹薇,你吃最好的巧克力,穿最好的衣服,开最好的车子,住最好的屋子,丹薇,我们……」
一样的河塘,一样的美,竟会有这么大的分别啊。
转头时看见阿庆坐在很远的一块石头上。
我十分的伤心,十二分的寂寞。我略略提高声音说:「我的名字叫丹薇。」过一刻我说:「牡丹的丹,蔷薇的薇。周丹薇。」
他听见没有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走过去把我的故事告诉他,从头到尾,流着泪告诉他,不管他是谁,只要他肯听,只要他是个人。
但是我毕竟还是坐在石块上没有动,一步没有走动。
我是这么悲哀,这么大的悲哀,以致我只是沉声的说:「这鱼塘,真是漂亮。」
「是的,是这里最好的。」他说。
我与他约隔着两丈的距离。我问:「北港也是这样的吗?」
他笑,这么快乐的笑。他说:「小姐,你还记得。」
「是的,我记得,」我说:「我知道你老家原在北港,而我的名字是丹薇,牡丹的丹,蔷薇的薇。」
他低下头,我仍把树当我的椅背。
他说:「你吃的橘子,树就长那一头。」
我说:「你们这样的自给自足,也很有味道。」我惊异于自己的声音是这么老练,平易近人,我说下去,「中国人就是这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
他不响,可是微笑着,他这么好耐心,一直坐我旁边,然后我缓缓的站起来,他马上过来扶我,我看着他——我很老了吗?我需要人扶?我有点生气,然后我看到他的眼睛,是那种婴儿似的澄清,只好把老姑婆脾气收拾起来,向他道谢。
小妹还没有走的意思,影子也不见,我说:「别叫她,我先走好了。」
他忽然说:「这里回去很难叫车,我们又没有电话可以通知司机,我有个摩托车……送你回去。」
我听他说话是非常有纹理,可是摩托车,这话从何说起?我有十五年没骑过摩托车了,满台北的摩托车——我不能越活越回去,我摇摇头,我说:「我能够自己走路。」
他低头说:「是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不高兴。
我温和的解释,「今天出来,本意是要多走路。」
他没再说话,送我到他家的路口,我认明了路,才向他道别。
我没有走回家,走到大路见有公众电话亭,就拨电话叫司机来。司机到的时候我真累了,不但身体的累,坐在车里闭上眼睛,可怕的寂寞,跟什么人都可以聊起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真卑鄙,怎么想出来的,笑都笑不出,老大他们听见不笑死才怪。
这次事之后三天李妈就把小妹开除了,不晓得为什么理由。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事情,有时候小妹她们是有假期的,后来问起,才知道不做了。
李妈十分恼怒,跟我说明这事。李妈的地位像管家,这屋子一年空三百天,没她打理是不行的。我不过是做个客人,何必理那么多闲事,这点明哲保身的道理是要懂的,只是小妹没什么大毛病,李妈怎么会不容她,我没弄明白,她决不是晴雯,我不是宝玉,她走当然不必向我哭辞。
新人没找到之前,李妈忙得透不过气来。我仍然是依样葫芦的过日子,有时候陪两只狼犬晒太阳,坐在石阶上看小说,到底是不行了,腰酸背痛的,其实腰酸背痛也是自然现象,年轻的时候不会注意,年老会想到是年老。
这个星期我专门看台湾本地的中文小说,叫司机陪出去买一大堆,砖头似的,管看不管读,一天看七八本。国画班是不能去了,那教师太啰苏,后来还打电话来追学生的人,我连忙自己说自己回了美国,他也没把我的声音认出来。家明会笑,我依然的想,家明会认为我活该过这种日子,他每一小时都经过策划,他没有任何一秒钟是无聊的。我就是爱他这一点,他是我理想的男人,但我不是他理想的女人。
然后阿庆来了,我开门给他,向他招呼。
我说:「小妹不做了。」语气是有多少惋惜的。他没说什么,依然一车的水果。
我说:「你有时间就等李妈回来吧,她买菜去了,我不晓得要什么水果。」
他放下车,耐心的等。
我已经好几天没人说话,就放下书,我跟他说什么?他的摩托车?为什么不?跟他说影树?问他台北有没有影树?
「台北有没有影树?」我问。
「影树?」他也问。
「花很红很多,烧起来一样的,叶子很碎,落叶时候,芝麻样的黄叶不断落下来落下来,下雨一样。这种树有没有?」
「有!」他很兴奋,「我念的那家中学校附近就有,秋天躺在树下,叶子撒得一头一脸,很软很舒服。」
我微笑,「是的,很软。」
他低下头。
「后来呢?」我问:「后来呢?」
他诧异的说:「后来?后来我当兵去了,三年没回去。」
「你可有毕业?」
「没有。」他说:「我没有,所以要当三年兵。」
「在哪里当兵?」
「金门。」
「我晓得金门,金门高梁。」
「对的。」
「当兵是怎么样的?」我问。
他微笑,一副「你不会懂的」表情。
我觉得很有趣,「你是哪里的人?」
「台湾人。」
「不会是山地人?总有个祖籍。」
「福建。」他答。
为了以示公平,我说:「我是苏州人,可是在香港出生,拿美国护照。」说着觉得太不象话,自己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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