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墙会说话(28)

作者:亦舒


"咄,爱屋及乌,外孙就是外孙,不论出处。"

连太太啼笑皆非。

他们安心地度假去。

接着的一段日子,若非比春池还忙,她脾气改变不少,多做事,少说话,比从前踏实,若仔细看她,会发觉她一双眼睛不再闪亮。

小小阿伯拉罕已经会走路,摇摇晃晃迈出一步,随时摔倒,可是百折不挠,再接再励。

那一日早上起来,春池就有点心神不定,左眼角跳个不停。

她叮嘱保母:"凡事小心。"

可是一整个上午都是小意外:打翻茶杯、拨错电话、忘记关水龙头。

若非一早外出与杂志社开会,已经说明下午才会回来。

春池同保母说:"我们一起到公园散步。"

"今日风大。"保母提醒她。

"那么,去吃冰淇淋,你们先换衣服。"不知怎地,春池只想离开家里暂避。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春池似有预感,镇静地抬起头来,吸进一口气,她彷佛知道这是谁。

她轻轻打开大门。

门外是一位陌生中年女客,脸容秀丽,身形仍然苗条,衣着考究,她凝视春池。

是她先开口:"你是——"

春池轻呼:"你终于出现了。"

"可以进来说话吗?"

春池点头,招呼女士进屋。

她保养得那么好,使春池觉得,原来中年仍是生命。

春池说:"大家都在找你。"

"过去一年,我住在巴黎,返三藩市后才看到寻人启事。"

"应该早些回复,乙新多么盼望与你相见。"

"他叫乙新?"

"太迟了,相信你也知道坠机意外。"

她不出声,像化石般端坐。

内心在滴血吗,春池永远不会知道,她们那一代的女子不轻易透露喜怒哀乐,并且认为凡事要求说个明白,讨还公道是非常缺乏教养及愚蠢的行为。

她们仍然忠于打落牙齿和血吞。

春池对她无限同情,她轻轻说:"他并没有责怪你,他只想知道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对方仍然一动不动。

过一会儿,她垂下了头,像是颈项已不能支持头颅重量,春池看到了老态。

就在这个时候,婴儿房门打开,保母领着小孩子出来。

幼儿笑嘻嘻,看到有陌生人,十分好奇,摇摇晃晃往她那边走过去。

客人震惊,凝视幼儿,忽然之间她浑身颤抖,额角冒出豆大汗珠。

她站起来,轻轻问:"抱?"

孩子听懂了,蹒跚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

她立刻拥抱他,泪流满面。

只听得她轻轻同孩子说:"每夜我都梦见你,你同我梦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春池恻然,不不,那不是他,这已是另外一个孩子,流逝的岁月永不回头。

大门忽然推开,啊,若非回来了。

她神情紧张,一进门立刻叫阿伯拉罕,孩子挣扎落地,走到母亲身边。

若非吩咐保母:"到图书馆去听故事,稍后我来接你们。"

保母护着孩子离去。

若非转过头来,"你是余心一吧。"

对方却问:"你们两人,究竟谁是孩子母亲?"

春池刚想回答,却被若非打断,"不关你事,我们不欢迎你。"

余心一急忙说:"我愿意领养孩子。"

若非一怔,春池张大眼睛。

"你是单亲,带着他没有前途,交给我,我会善待他。"

春池觉得这建议匪夷所思,轻轻回答:"余心一,你也曾有过机会,你放弃了它,到今日又想挽回过错,已经太迟。"

若非去打开大门,"你不必担心我的前途,我的路在我手中掌握。"

余心一双手簌簌抖得如落叶。

"你请回吧,别再来骚扰我们。"

她低声问:"我可否探访孩子?"

"不需要麻烦,看情形新生活善待你,不如珍惜今日。"

余女士背脊忽然佝偻,静静离去。

若非松口气说:"我马上去图书馆接孩子回来。"

她关上门。

屋里只剩春池一人,她独自在露台坐了一会儿,回到书房,对牢拾回来的砖块。

她轻轻倾诉:"明年初我的私人诊所将启业,自负盈亏做个体户,压力相当大。"

又过一会儿见她问砖块:"你可有话要说?"

她当然得不到回音。

"无话?"

春池这才发觉整件衬衫已被汗印透,刚才一定非常紧张。

她淋浴更衣,忽然觉得累,躺在沙发上打盹。

半明半灭间,她听到一声叹息。

这是谁?

春池想挣扎起身看个究竟,但是驱逐不了瞌睡虫。

她耳畔听得有人轻轻叫:"安真,安真,你可有后悔?"

春池呻吟辗转。

"心一,心一,我有话同你说……"

春池已经熟睡。

午后的阳光自窗户射进,照到缆车径老房子的残余砖壁上,忽然绽出七彩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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