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29)

作者:亦舒


我眼睛“刷”地红了,我哭道:“妈,不关他事,是我误会,我心太急了,不是真的——他是好人,妈,他是好人。”

“唉唷!何必帮得他这么厉害?谁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们,和好,也是你们,咱们做大人只有心惊肉跳的份儿,现在既然好了,你哭什么?”

“妈妈,求你们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错。”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么哭成这样?发了神经了,看,脑门青筋都现了,快别哭!”

然而我的眼泪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倦,回家埋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妈妈悄声对爸爸说:“——乔说是误会,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说你太紧张了,唉,快让他们结婚吧。”爸爸说。

妈妈说:“明天就与张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电话:“乔,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实在配你不起,将来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说:“将来我如果酒后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别用刀斩我,那时候就配得起我了。”

我哭着说:“长途电话这么贵,你尽讲废话哪。”

“乔,答应我好不好?”

“家明,这事你回来再说,我实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说:“乔,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运?这就是命运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爱你?”

我内疚得大哭。

张太太跟妈妈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我是像做梦一般。

连婚纱都买好了,我还赖着,不相信这是事实。

我喜欢家明,爱上他是毫无困难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在他身上用过一点点心思,他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宝贝,我怕我一捡在手中,梦就醒了。

我赖着。

妈妈起了疑心,“乔,你事事这么懒洋洋的,不是身体有毛病吧?”

“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皱起眉头。

她脸红了。

张伯母是离了谱,白金表,黄金镯子,如今金子什么价钱,她这么排场法。妈妈也尽情豪华,单是长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儿嫁过去了,咱们俩老也就喝西北风了。”

我还是疑幻疑真,手足无措,只希望家明回来。

有时候在街上看见外国男人,心惊肉跳,怕是比尔纳梵寻我寻到香港来了,吓个半死。这样子担心着,一下子就发了病。

我在床上躺着,发了高烧。

家明交了论文,口试完毕,不等毕业典礼就回来了。

他坐在我床边,说:“乔,你怎么了?”

妈妈半真半假地瞄着家明道:“都是给你气的。”

我听了益发心痛如绞,哭道:“妈妈,求求你别说这种话。”

妈妈也后悔了,“是,我不对。”她走开了。

我悔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他一刻不离地陪着我。

我就是握着他的手过日子。

他连饭都在我床头吃。

爸爸说:“见鬼,这两个孩子简直发神经了,然而白头偕老是不成问题的了。”

我热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礼服又得改小了。

张伯母说:“咦,脸瘦得只剩两只眼睛了。”

我跟家明猛说:“你想清楚了?你真是想清楚了?”

乱成一片。

妈妈说:“那裁缝真是急惊风碰见慢郎中,咱们帖子都发出去了呢!”

我几乎瘫痪过去。

家明说:“你别担心,乔。”

我总算找了一个晚上,跟他在书房静静地坐着,说了一夜的话。

“家明,你来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我问。

“我知道你指什么,没有。我没有见到他,他终于离婚了,我听说的,他老婆一听说你走了,就跟他离婚,说他没出息,不是男人,辜负了你。”

我诧异,“这女人竟有这样的肝胆,她不怕我回去?”

“你走了怎么还会回去?”

“那封信怎么样?”

“还是呈上去了,闹得一塌糊涂。”

我忽然害怕起来,“他——他不会来这里找我吧?”

“来也不怕他,有我。”家明坚决地说。

我发怔地落泪,现在我竟像瘟神似地怕着他。

家明叹气,“乔,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像心碎似的。”

我们去注册结婚,一切顺利得不像话。

然后就是婚礼。

我没有赞成去度蜜月。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我一直穿着家明的睡衣,躺在他的床上,他睡在书房里。然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比尔纳梵写来的,妈妈递给我的时候说:“英国朋友的信。”我手发着抖,拆开来看,里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祝你新婚快乐。求你原谅,我要说的太多,以致不知道从何开始,衷心祝福,比尔纳梵。”是家明通知他的,我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这一段事,除了家明与我,没有人知道,然而这事如此烟消云散,叫我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然而我开始安定下来,我开始为家里的沙发添一个垫子,叫佣人把厨房里的电器换个新位置。

对于家明来说,我有点怕他,他是知道我秘密的人。

他的新工作还没有开始,我与他有时候打场乒乓球,有时候去看一场戏。

妈妈说:“乔这次回来变了,有点忐忑的,神经紧张得很,一刻见不到家明就不安,家明在她身边她又沉默着不说话,怎么一回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的故事。

有时候我看着家明,我觉得他终有一天要计算我的,他是一个太聪明的人,到时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会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就像他安排我与他的婚事一般,谁晓得第一次母亲去英国,是不是他的主意,我不过是他的一只棋子。

每次我与他打乒乓球的时候,他让我赢,我就赢,他要我输,我就输。

我开始明白他要娶我的原因,我有把柄在他手里,我会听他的话,抑或我把他想得太坏了?其实他是对我很好的?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想。

我跟他并没有恋爱过,就成了夫妻。做一只棋子也并不是不好,人的未来是难以预测的,他替我安排了一切,我的将来,我的目前。我的过去也在他掌握中。

我怀孕的时候,他很肯定地跟我说:“我们这一次是男孩子。”我相信会是男孩子,没有人敢抗他的。

忽然有一天在阳光下,我在花园散步,我不后悔与比尔纳梵在一起的两年了。那是一次恋爱,真的恋爱。而现在,我是幸福的,我似乎应该是一个毫无怨言的人。

『全书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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