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的时候(23)

作者:亦舒


小山走近门口,缩缩鼻子,闻不到那股熟悉的草药味。

她轻轻推开门。

那张破沙发还在,她轻轻坐下去了。

小山对着门口的光线,沉思良久,一静下来,寂寥之意,袭人而来。

新同学美美说:出门上飞机那日,慈母还替她梳头,自五岁开始,母亲天天替她收拾书包穿外套出门,美一想起慈爱母亲便会大哭。

小山深深艳羡。

她与母亲,像朋友一般,虽无隔膜,也无所不谈,但总欠缺一种原始的倚赖感觉:凡事钻到老妈怀中,便可以解决。

常允珊这新派母亲主张子女自幼独立,看到别人家三岁孩子不会绑鞋带自然诧异地责备:“自己动手,妈妈不是奴隶。”

小山搓搓手,正想回屋。

忽然有人说:“一座山,好吗?”

小山又惊又喜,“松远!”

可不就是他,独自半躺在角落里,正在做素描。

“你为什么不出声?”

松远懒洋洋答:“小山你心不在焉,六尺高的人在屋里也看不见,危险。”

他穿着旧毛衣,胸口有一个个虫蛀小洞。

“你放假回来看老人?”

“花玛酒庄已经易主,很快就不方便来了。”

“胡说,外公外婆还在这里。”

小山走近。

“过来。”

小山走到松远身边坐下,轻轻拍打他的手背。

“瘦多了。”他打量她。

“功课紧张。”

“真是傻,一个女孩子竟为功课伤神。”

小山讶异,“沙文主义。”

“你想想,女子不外是结婚生子,照顾家庭,一双手即使做完纳米科技或是脑部手术,还是得喂幼儿吃粥。”

“那才是女性能干之处:文武全才。”

“你不怕辛苦就活该。”

小山又轻轻抚摸他额上疤痕,“是怎样打起来的呢,家人十分担心,那种地方,少去为妙。”

“打架还需要理由?”他讪笑。

“松开与松培从不会撩事生非。”

“我是松远。”

“你大抵不是一个接受劝解的人。”

“我们说些别的。”

小山说:“刚才我在山岗上看下去,只见短短数月,大地已被茂盛草原覆盖,生态荣衰发展,是自然定律,同生老病死一般平常。”

松远点头,“你这才知道。”

“林火控制虫害,释放大量种子,增加泥土中的矿物质,数年后,又会再发展出另一个森林。”

松远喃喃说:“同老人辞世,幼儿出生一般正常。”

小山问他:“你在这角落做什么?”

松远抬起头朝天空一指。

小山随他手指方向看去,才发觉工具屋屋顶烧了一个大洞,这时,星辰刚刚升起,在灰蓝色天空闪烁生光煞是好看,小山忍不住叫出来:“大熊星座。”

“我们应当学习这片土地的原居民,向大自然学习。”

小山躺在他身边抬头看向天际。

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小山,小山,吃饭了。”是金。

小山站起来,“一齐进去。”

“你先走一步。”

小山点点头,她奔回平房。

可是,松远一直没有出现,他缺席。

小山对金说:“留些菜给松远。”

金诧异,“你挂住老二?他在阿省。”

小山一怔,呵,松远没有告诉家人他会来。

他躲在工具间没人知道。

这是为什么?

小山走回工具间找松远,开亮了灯,才发觉他已经走了。

工具间空无一人。

小山好不失望,心里好像失去依据,不知何处掏空一块,她跌坐在地上,他为什么忽来忽去?

这时金也跟着出来,“小山,天黑了有黑熊出没觅食,回转屋里安全。”

小山点点头。

“你跑工具间来做什么?”

小山却问:“金,你可想家?”

“这就是我的家了。”

“大家都很欣赏你的手艺。”

“孩子们都离巢了,我再也没什么大展身手的机会。”

“葡萄园出售,你怎么看?”

“仍由自己人打理,老人又可以放下担子,何乐不为。”

金十分乐观,做人应当如此。

忽然他问:“这是什么?”

地上有一张小小粉彩素描:紫蓝色天空,明黄色的大熊星座。

小山连忙说:“是我的画。”

金半晌说:“公公婆婆一天在这里,酒庄始终是他们的家。”

这时,狗只大声吠叫。

金说:“唷,有野兽,快走。”

第二天一早,小山告别酒庄回城市。

黎明,草地上已经有白白一层薄霜。

片刻,太阳升起来,霜又融化。

小山上课下课,每日出门之前按钮向父母发出她的例牌问候电邮。生活十分刻板。

也有利的时候。

同学美美有一日发现新大陆:“小山小山,来看。”

她手上扬着一本杂志。

小山问:“什么事大惊小怪?”

“小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母亲是葡萄园主人?”

美美指着杂志封面,小山傻了眼,这不是她母亲常允珊吗?

杂志叫“西方生活”,英语制作,照片拍摄得极其生动,只见常允珊穿着工人服站在庄园上手捧着葡萄酒瓶笑得乐不可支。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母亲?”

“内页有你的照片。”

“啊。”小山大吃一惊。

呵,以后怎么做人,老妈太过分了。

杂志打开,果然,有母亲与她在老家合摄照片,那时小山只有十五六岁,但美美眼尖,还是认了出来。

美美艳羡之极,“你家多么诗意浪漫,你知我爸做什么,嘿,他做印刷,一到过年,全厂都是庸俗的恭喜发财挥春......”

小山接过杂志,仔细读了起来。

她走进图书馆找到静角落座位好好看那篇访问。

常允珊真是个机会主义者。

她从山林大火说起,栩栩如生地形容这一场灾劫,仿佛有份身历其境参与奋斗,然后,徐徐讲到本省种植葡萄历史,带领记者参观酒厂,招呼他们饮用最新酿制的凤凰牌......

她表示自己是酒庄新主人,大力表扬小型工业经营者血汗。

“身为新移民,在领养国出一份力是很重要的事。”

记者感动得不得了,直接了当地说:“本国需要这样勤力智慧的模范移民。”

小山费力读毕图文,然后卷起衣袖,把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抚平。

怎么向人解释呢?

也只得一句话不说。

小山回转课堂,把杂志还给美美。

“你妈妈既漂亮又能干”

同时虚伪又取巧。

离婚后的妈妈越走越远,似只剩下一个小点,快在地平线上消失。

美美曾经邀请小山到家里用下午茶。

伯母做了许多中式点心,春卷水饺小麻球,吃得小山心满意足。

她不敢说情愿要那样的母亲。

各人命运与志向都不一样。

事后常允珊十分得意:“花玛酒庄就是欠宣传。”

现在她是葡萄酒正式发言人了。

两帮生意两边跑,没一刻静下来思想过去未来,她故意把自己弄得累透,以免胡思乱想。

隆冬。

她拉着小山策划旅行。

小山忽然轻轻说:“要去一块去。”

常允珊一怔,“什么意思?”

谁知余先生在身后听见,十分愉快地说:“好极了,我本来就想叫他们三兄弟团聚到酒庄过节。”

常允珊先不出声,然后慢慢说:“小山胡言乱语,你做大人的也跟她起哄。”

“咦,过节本是家庭团聚好日子。”

小山知道有麻烦了。

不知为什么,母亲始终不喜欢他们三兄弟。

果然,常允珊脸色沉下来。

“你有多少家人?两老夫妻,三个儿子一个媳妇带着孙儿,前妻,她的男友算不算?一起包艘邮轮漫游地中海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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