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的时候(16)

作者:亦舒


“我在长途车上,往城里与爸爸汇合。”

“他到了你那里?”

“正是。”

“余想知道详情,你可以与他说几句吗?”

余某已经抢过电话,不停发问,小山尽可能一一作答,他仍然不能释怀,如热锅上蚂蚁。

小山忽然建议:“不如,你亲自来看看吧。”

不料他说:“我们马上动身。”

挂断电话。

沈宏子的电话接着追到。

“小山,你还不动身?你不来我来。”

“爸,三零三号公路车刚刚驶离车站,我稍后便到。”

沈宏子像皇恩大赦,“好孩子,我来接你。”

这时,电话真的缺电,声音开始碎散,终于死寂无声。

小山把头埋在手心里。

闭上眼,仍似看见红艳艳一片火海。

她吓和得连忙睁开眼睛。

三个多小时车程一下子过去。

公路车驶进市区,一片霓虹灯,歌舞升平,仿佛与乡镇的灾难不相干。

车子停下,小山想站起来,可是双腿酸痛,一时不能动弹,呵,过去几天用力过度,此刻肌肉不受控制。

她咬紧牙关,想用双手撑起身体,可是两条手臂也僵硬,小山急得喊出来。

乘客鱼贯下车,有人问:“需要帮忙吗?”

“拉我一把。”

那年轻人拉她起来,小山松口气,勉力挽着背囊下车。

一出车门就看见父亲哭丧焦急的面孔。

“爸。”她叫他。

沈宏子听见叫声,往乘客堆中找人,可是面对着女儿,却不认得女儿。

“爸,我是小山。”

小山走到他面前。

沈宏子发呆:他女儿离家时娇嫩白皙,短短一个月不见,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像粒咖啡豆,连头发都晒黄。

也不计较了,只要无恙就好。

他双眼润湿。

他紧紧抓住小山的手,真怕她再走脱,转头大声嚷:“在这里,在这里。”

郭思丽自人群中走出来。

她瘦了一点,也比较精神,不再挽着那只名贵手袋,穿便服。最要紧的是笑容可掬。

她说:“车子在那一边。”

沈宏子叫:“好了好了。”一边大力拍着胸膛,表示放心。

车站咖啡站有架小小电视机正报告山火新闻:“这场世纪山火迄今已焚毁二十五万公顷森林:逾五万人疏散及三百多间房屋化为乌有,灾民往往在深夜收到紧急疏散令,多年血汗经营的生意及家园,在这场无情大火中全部失去......”

沈宏子奔到停车场去。

郭思丽轻轻问小山:“好吗?”

小山只点点头。

她以疲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与亲人团聚,忽然松弛下来,像断了绳索的提线木偶,垮垮的倒在车后厢。

小山睡着了。

前座,沈宏子说:“小山去过什么地方?像在中东打完仗回来,被炸弹炸过似的。”

“嘘,此刻在你身边就好。”

沈宏子叹口气,“根本不该让她去那里。”

“你扭她不过。”

“扭断手臂也要扭。”

“社会福利署保护妇孺组会来探访你。”

车子停在红绿灯前,沈宏子转头看小山,只见女儿仰头熟睡,姿势与脸容同三五岁时无异,不禁又气又笑。

“幸亏回来了。”

车子驶回公寓,他推醒女儿。

开门进屋,郭思丽说:“这是客房,你可要洗个澡?”

小山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水,推开客房门,看到小小单人床,倒下,动也不动,继续睡。

连郭思丽都说:“做孩子真好。”

“也得看是哪个孩子。”

郭思丽抬起头。

沈宏子说:“酒庄里还有三个男孩,他们的生父全不关心,只怕常允珊惨遇一个冷血人。”

郭思丽笑了,“你挂念女儿,是应该的,这个我明白,可是现在又担心前妻遇人不淑,这是否多余?”

沈宏子不出声。

“长情总比冷酷好,希望你将来对我也念念不忘。”

沈宏子立刻嚷:“这是什么话,我们余生都面对面,你做好准备,我俩会是一对标准柴米夫妻。”

“我也累了。”

睡到半夜,小山醒转。

睁开眼睛,一时不知道身处何处,只看到米褐色墙壁,山东丝帘子,床褥舒适,茶几上水晶玻璃瓶子里插白色玉簪花。

这就是郭思丽的小公寓了。

也真的够大方,不但男伴可以入住,连他前妻生的女儿亦成为上宾,这样看来,无论如何,她不是一个小器的人。

小山下床,走进浴室开亮灯,看到自己肮脏的头发面孔。

她立刻淋浴。

头发里全是煤灰,洗了三遍才算干净。

这时,手脚皮肤擦损部分才开始炙痛。

小山呻吟,她像被人殴打过似的。

有人敲门。

郭思丽捧进香草奶昔及青瓜三文治。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

小山道谢。

郭说:“晒得这样黑,三十岁后皮肤会发皱。”

小山边吃边说:“也许,将来整张皮可以换过。”

郭思丽给她止痛药及消炎药。

“在酒庄碰到了一些有趣的人?”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郭思丽笑笑,“你的眼神不一样了,现在,有了层次。”

她又取来干净衣物。

然后,也不再多说话,说声晚安,退了出去。

可是,这时天色已经微亮。

小山脱下浴袍,换上柔软的运动衫裤。

稍后,大家都起来了。

小山同父亲说:“我想回去看看。”

沈宏子放下报纸,“你认识他们多久?爸爸重要还是他们重要,你听爸的话还是外人的话?”

小山看着他,“爸,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照忠实意见回答就是,不用拿大帽子压我,你太戏剧化了,现在又不是上头向你问责,叫你引咎辞职。”

沈宏子气结,“小山,你尽管提出要求,何必说上两车话,你教训起爸爸来了。”

郭思丽用手托着头。

真热闹,她想。

她不知道好戏还在后头呢。

当下沈宏子赌气地说:“不准再回灾场,休息完毕,我同你去大学参观。”

小山还想说什么,只见郭思丽朝她使一个眼色。

稍后沈宏子出去跑步。

小山帮着洗杯碟。

郭思丽说:“你爸心情欠佳,政府机关里出了一点事,他成为代罪羔羊,都叫上头弃卒保帅,牺牲他算数,叫他辞职呢。”

小山吃惊,“瞧我这张乌鸦嘴。”

“我是劝他退下来,他说不是赌气,而是女儿还有好几年大学开销,正是最用钱的时候。”

小山连忙说:“不要管我,我可以半工读,或是向政府贷款。”

“你爸自有主张,他也是老资格了。”

小山摇头,“不知怎地,三十年过去,他在政府里始终不算红人。”

“想红,那是得削尖了头皮钻营。”

“也幸亏我爸不是那样的人。”

“可不是,我已请长辈从中斡旋,你放心,很快,敌人会转移目标,另找箭靶。”

小山十分钦佩她如此圆通。

郭思丽看着小山,忽然间:“可是恋爱了?”

小山否认:“他们是我的兄弟,虽无血缘,但是近亲。”

郭思丽点点头。

“他们三个都是有怪脾气的混血儿,自幼跟外公外婆在乡镇生活,一定寂寞,老人家慈爱但专制,不好商量,我与老三友善,但却欣赏老大,不过,最英俊的是老二。”

“他们对你也同样好感?”

“一见如故。”

“那是一种缘分,值得珍惜。”

“我想回去看看。”小山讲出心事。

“危险,警报尚未解除,居民不得随意回转。”

小山颓然。

“这次外游,叫你心智成熟。”

小山额角鼻尖开始退皮,脸颊雀斑点点,似个顽童,模样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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