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的时候(12)

作者:亦舒


小山拉一拉老三袖子。

走到门口,松培说:“你要提防他。”

小山讶异,“他是你的兄弟。”

“他是家中黑羊,去年暑假在酒吧醉酒闹事,全靠外公担保才能走出派出所。”

小山说:“我只觉得你们三兄弟都是好人。

老三停了脚步。

这时,金毛寻回犬奔出来迎接他俩。

老三说:“他在酒吧里拖拉的,是一个女子。“

呵,罪加三等,只有最下流的男人才对女人动手。

“小山,你要小心。“

这时,外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们都要小心。”

小山转过头去。

外婆话中有话:“父母不在身边,等于少了守护神,你们得好好保护自己。”

小山连忙答是。

外婆说:“气象台说会下雨,可是三几厘米,做泥浆都不够,有什么用?”

她长长叹息,脸上皱纹,又深了几分。

小山回到屋里,发觉父母均找她多次。

她首先找到父亲。

沈宏子声音有点陌生,他可能在一个鸡尾酒会,背景有乐声笑声,城市人最懂寻欢作乐。

“小山,说好一天两个电话。”

“是,是。”

“你妈妈终于与余某注册成为夫妇,他那三个孩子知悉消息没有?”

“还没说起。”

“他不是爱子之人。”

“爸好像有点不甘心。”

“我怕你母亲选择错误。”

其实她已经错过一次。

“爸,所有选择,最终都叫我们后悔。”

“你说什么?”

“你自己也有女朋友呀。”

“你不知道,常允珊这人没有脑子,我怕她遭骗。”

“爸,我不说了。”

“我知道,总理找你有急事商量,还有,你的电话缺电。”

“全中。”

小山急急拨电话找母亲。

常允珊愉快地说:“小山,妈妈结婚了。”

“有照片看吗?”

“这就电传给你。”

照片里的母亲站在玫瑰花圃前,穿着淡灰色生丝小礼服,戴一顶小小网纱帽子,十分得体,手臂挽着余先生。

小山这时发觉,最英俊的老二松远,长得与父亲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他是混血儿,鼻子更高。

两个中年人看上去高兴极了,像是已经努力成功,把过去所有阴霾都抛在脑后,过了蜜月再说。

下一站,他们去巴黎。

小山吁出一口气,真难得他俩找到快乐,值得庆幸。这时,小山想法已完全不同。

她的眼光已经扩远放宽,有时,人真需离开巢穴往外走走。

花玛婆过来说,“他们的父亲已经举行婚礼。”

小山点头,“我刚知道。”

不知为什么,她垂下了头。

“遥祝他们生活愉快。”

外婆递一小杯苹果西打给小山。

她们碰杯,“健康,快乐。”

金出来加一句:“世界和平,安居乐业。”

外婆说:“三个男孩呢,把他们叫来。”

老三最听话,“我在这里。”

“你去把老大自甘宝家找来。”

老大也会做人,他自厨房探出头来,“我没出去。”

外婆点点头,“松远呢?”

老三冷笑一声,“我去叫他。”

老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外婆找我们什么事?”

“你们的爸结婚了。”

三个大男孩不出声。

“小山正式成为你们妹妹,大家好好相处。”

小山无奈且尴尬。

松培忽然说:“欢迎小山。“

小山十分感激。

“彼此是一家人了。”

老大过来握住小山的手,小山不觉靠到他肩膀上。

他这样说:“起初真有点不惯:门一打开,忽然来了一个妹妹,她会不会是一个宠坏的娇纵儿,动辄哭泣发脾气?三天之后,我们发觉她是一个安琪儿。”

外婆没有反对。

外公走近,“我们家过去确是少了一把娇柔的笑语声。”

金笑,“这不是暗讽我们像犁牛吗?”

老二也笑,“金是一只好牛。”

大家举起苹果酒,“幸福。”

“他们回程会停留酒庄住几天。”

小山发觉老二已经洗净身上气味,静静坐在一角。

懂得尊重长辈的孩子不会太坏。

那天晚上,小山睡不着。

她走到厨房斟牛奶喝。

乡间牛乳特别香甜,喝一口,上唇会凝住白白一层牛奶须。

有人咳嗽一声。

原来是小松培。

他光着上身,正在厨房外露台乘凉。

“出来坐一会,我点了蚊香。”

小山陪他坐下。

她不觉轻轻发牢骚:“看,把所有从前生下的孩子都像鸡鸭鹅那样赶到一起,他们又结婚去了。”

“他们有权寻求快乐。”

“我们的快乐呢?”

“我们已经长大,大可寻求自己的幸福。”

“你比我豁达。”

老三笑:“女孩子能做到你这样,已不容易。”

“乡下人才看不起女子。”

“因为在地里,女子力气的确不及男丁。”

“在你学校里呢。”

“哟可怕,女生连理科成绩都胜我们多多,十指灵敏,心思缜密,把男同学挤出局。”

“嘿!”

他们抬起头,山坡那边,全是暗红一片。

小山说:“真诡异可是,仿佛地狱之门开启,诸魔蠢蠢欲动。”

“小山,你口齿伶俐,没有人会比你形容得更好。”

“谁在这里说话?”

纱窗推开,老大出来。

“大哥坐这里。”

松开也没穿上衣。

男性就是这点占便宜,坦荡荡,赤裸裸。

“天气极热。”

“你看,万里无云。”

“这些日子吸收了的水蒸气,一下子都释放出来,又会大雨成灾:冲坏桥梁公路,交通中断。”

老二的声音传过来:“大哥说得似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碰巧他也只围着一条大毛巾。

大家都睡不着,索性围着吃水果聊天。

小山轻轻说:“大哥快结婚了吧,走近你俩,都觉得你们深深相爱。”

松开不讲话。

松远鼓励他:“勇敢争取。”

松开说:“我与你俩不同,你们的父亲就在眼前,有商有量,我老觉得在此寄居,需加倍懂事。”

小山意外,“那我呢?”

松开说:“小妹,你父母天天追着嘘寒问暖,大不一样。”

小山取笑他,“但凡一个人,没有什么就想要什么,廿多岁还希望妈妈唱安眠曲?不止是大哥,我也这样:十岁八岁还自称宝宝:‘宝宝肚子饿了’,‘宝宝不会做功课’,美好的童年的确叫人恋恋不舍。“

松开也笑。

他说:“哀已在咖啡店工作,生活正常,体质较前进步。”

小山扫一扫手臂,夜深,有点凉意。

“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小山看到三兄弟准备到地里工作。

她梳洗完毕扑着跟出去,只见收成车上大木箱载满一串串葡萄。

外公说:“这些全用来酿汽酒,即统称香槟在瓶中发酵的葡萄酒,少量制作,用人手转瓶,酿成后供亲友享用。

小山看着丰富的收获,不禁心花怒放。

外公说下去:“余下的留着做冰酒,过了初冬再摘。“

这时老二走过来,忽然抱起小山,把她扔到葡萄箱里。

小山呵呵大笑,乐不可支。

触鼻全是水果香,她取起一串葡萄往嘴里送,自觉像葡萄仙子。

外公说:“这里没你事,小山,你帮金送糕点到消防站去吧。”

金驶着车子过来,见小山白衬衫上印满淡紫葡萄汁,像一种扎染花纹,煞是好看。

车厢载着好些鸡肉饼蛋糕面食,天天运,日日清。

小山说:“乡镇居民仿佛一家人,在城市中,邻居互不瞅睬。”

金说:“所以我不愿意住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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