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秤座事故(22)

作者:亦舒


老庄黯然,“我也丢不下。”

日朗说:“据说你们还不准携带杂物纪念品回去。”

“飞行器精密,不可超载。”

日朗喝完咖啡,看看时间,“我要走了,老庄,保重。”

她与他拥抱一下。

历年来他看她成长,几乎每个黄昏都听她吐苦水,他可以充任她的心理医生,她的事,他全知道。

老庄说:“我随时可以撰写一本都会女性生活杂志,其中酸甜苦辣,很知道一些。”

“很知道?恐怕只是皮毛耳。”

当然不及焦日朗现身说法来得精彩。

“老庄,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老庄双目都红了。

“天秤座的人是好人。”

“谢谢你。”

日朗与她天秤座的朋友分手。

第二天,她路过酒馆,发觉里边的装修开始拆卸。

日朗恋恋不已,在门口徘徊。

有人迎出来,“这位小姐,找人?”

焦日朗抬起头,看到一位俊朗的年轻人。

“请问,这个铺位将会做哪一种生意?”

“这会是一爿书店。”

“什么?”

“书店,专售世界各国小说杂志漫画。”

日朗发呆,“会赚钱吗?”

“希望会,”年轻人笑,“社会富庶,人们已养成读书习惯,我不会蚀本。”

“你?”

“是,我学人做老板。”年轻人愉快地用手擦擦鼻子。

日朗点点头,这可是天秤座另一位代表?现在他们的办公室已改为一家书店。

慢慢观察吧,好歹别惊动人家。

她微笑,“改天来买书。”

“先谢你了。”

老庄想必已经动身。

书店也好,中午有空,可到此处走动,翻翻这个看看那个,乘机把啤酒戒掉,衣服都松动些。

这些日子以来,日朗已学会在余烬中寻找力量,懂得迁就之道。

立轩一直抱怨:“你不觉得难过?你真看得顺眼?你怎么受得了?”

触觉仍然那么尖锐,使日朗吃惊。

“我是真的觉得无甚不妥,我不再是一个挑剔的人,我看天地万物都相当舒服。”

立轩瞪着她。

日朗嬉皮笑脸,“马马虎虎,得过且过。”

为什么不呢?

她母亲不知恁地,神通广大,又配来了她公寓的锁匙,自出自入地示威。

不过不再翻箱倒柜掀她的东西了,日朗自问住的习惯似寄宿生,永无太多杂志,连皮鞋也只得三五双,她母亲很快就弄明白抄无可抄。

她现在来反而替日朗弄些汤什么的。

可是日朗不喜吃那些,她亦很少在家用膳,很多时下班回家,看到母亲正在喝汤,也好,自己享用。

母女仍然不交谈,不过也不再吵架。

相处久了,她母亲讶异,日朗的生活竟如此单调、枯燥、凄清,难以置信。

她可以说全无娱乐,电视上略有可观旧片上演,已经雀跃万分。

有应酬,也是官方活动,去得十分不愿意,没精打采的敷衍,根本不像享受。

而且每天下班回来那个面无人色的倦容,好似脚底的塞子骤然拔开,精血全部漏得光光,真是可怕。

姚女士这才明白,现代女性生活亦不易过。

一日她同女儿说:“嫁个好一点儿的人……”

日朗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说,经济有能力的。”

“是呀,你总有退休的一日吧。”

“敝公司福利计划一向不错。”

“你们已不相信嫁人是归宿了吧?”

日朗问:“你呢,你相信吗?”

她母亲说,“我也不相信。”

日朗有点高兴,母女总算找到一个共同点。

日朗伸出手来,展示她的方型掌,“我相信这只手。”

“然而,这也是很辛酸的吧。”

喏,这就是母女之间思想的区别了,“何发此言?自食其力,天经地义。”日朗诧异,“一个人怎可叫另一人养活?一个人亦不应奢望自己能力以外的物质。”

姚女士呆呆看着女儿。

“此言非虚,我身体力行。”

“我看你是蛮辛苦的。”

日朗笑,“要把事做好,当然辛苦。”

她母亲取过手袋,“我要回去了。”

“明日见。”

日朗待她走后,才忽觉竟与母亲交谈了那么久;而且是这种敏感的话题,以前只与范立轩提起过。

但是她没有时间感慨,她还要写报告。

直到上床,那只时计还一直在她腕上。

反正电池经已用罄,她再也不用担心它。

已经十一时三十分了。

日朗拉过一只垫子压在胸前,唉,她想,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了。

“日朗,日朗。”

日朗睁开双眼,“咦,老庄,你是怎么进来的?”

“还说呢,你家大门虚掩,一推便入。”

日朗大惊,“什么,我神经衰弱到这种地步,忘了锁门?”

“下次要小心呵。”

日朗捏一把汗,“是,老庄,你找我何事?”

“日朗,你是我的老顾客了,小人为示谢意,特来致送纪念品。”

“又送我一只时计?”

老庄笑,“那是女孩子的玩意儿。”

“呵,你要送我较为严肃的礼物。”

老庄点头。

“黄金三千两?”

没想到老庄即时斥责她:“胸无大志,黄金三千余元一两,三千两有什么用?”

“唷,那你的赠品相当名贵啊。”

“当然,我的礼物是一位好伴侣。”

呵,那真是难能可贵,焦日朗耸然动容。

“日朗,你有什么条件,说来我听听。”

日朗深深叹息,条件,条件,她有什么条件?

她清清喉咙,“他不需要有钱——”

“废话,他当然要薄有资产,怎么可以一贫如洗?生活上一万八千样事都靠金钱会钞,要有钱!”

“是是是,还有,他必需有生活情趣,懂得尊重异性,品学兼优。”日朗自觉要求甚苛。

“这我同意。”

“家世要清白,人口要简单。”

“的确很重要。”

“还有,”

“英俊潇洒?”

“不,要懂得烹饪,我有时想吃家常菜。”

老庄为难了,“这,可以考虑。”

“还有。”日朗咽一口涎沫。

“哗,难怪你天天只能在天秤座酒馆泡。”

“他要使我有一种恋爱的感觉。”

“焦日朗,活该你独身。”

日朗不服气,“我又没要求他富有。”

老庄摇摇头,“焦日朗,在地球这种大都会里,遍地黄金,追求物质,反而平安喜乐。”

日朗叹息,“家母一生的生活就十分清苦。”

“她没有去追求。”

“老庄,你真有智慧。”

他笑嘻嘻,“不然,小店生意不会那么旺。”

“以上是我选择伴侣的条件。”

“要求苛刻。”

“我知道。”日朗有点羞愧。

“你呢,你又愿意付出什么?”

“我?”日朗讶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是,焦小姐,你,”老庄说,“喂,人际关系有来有往,你不是打算一面倒罢?”

“我,我会对他好。”

“可愿意放弃工作,做全职主妇?”

“什么!天下还有这种事?这个纪念品我不要了,免烦。”日朗拂袖而起。

“可愿意生育三两个孩子?”

孩子……日朗又坐下来,心都慈了,气都泄了,一有幼儿,总得亲自抚育,那时,工作……

胖胖的小手,胖胖的小脚,胖头依偎过来,妈妈,妈妈,怎么去上班呢?

“焦小姐,想清楚了没有?”

日朗握着双手,呼出一口气。

“再好再理想的伴侣你还是得作出若干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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