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秤座事故(14)

作者:亦舒


日朗放下电话点算损失。

一套纪念金币不见了,还有几双鞋子,一条新买的衬裙,若干纸币。

母亲要这些何用?

她只是恨她,她只是想她不快。

她恨她比她年轻、能干、有办法,还有,完全不听母亲的话。

日朗抚心自问:“我总有错吧?不然的话,母亲为何这样恨我?”

她累极入睡。

第二天一早,她把新门匙交给女佣人才去上班。

那日的事务叫她忙得头昏。

她想起立轩告诉她,在抽屉中放一瓶二号白兰地,实在吃苦的时候取出喝两口,保证可以从头再来,撑多三两个钟头。

日朗不敢喝,生怕办公时分语无伦次,变成笑话。

有几个外国同事离乡背井数十年,开头时年轻,爱上这个洋人有特权的五光十色东方都会。后来老了倦了,退休金有限,又回不去,回去也已没有亲友,于是产生了流落感,借酒浇愁,越来越提早喝,结果中饭回来已经满脸通红满身酒气,加速事业寿命灭亡。

日朗看了很害怕,都是前车之鉴呀。

日落之前,日朗绝不喝酒。

她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文英杰在电梯大堂等她。

他吃一惊,“你看上去累极了。”

“呵,早已是残花败柳。”

文英杰笑道:“我还以为现代女性统统是一棵棵大树。”

“我俩的约会可否推至周末?”

“没问题,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日朗就是喜欢这种没有压力的关系,像她同范立轩那样,似兄弟姐妹;不过这么一来,她又失去恋爱的机会了。

能不叫人恻然。

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在车中,日朗把头靠在靠垫上,耳畔听着轻音乐,几乎已经魂游太虚。

“到了。”

“英杰,谢谢你的谅解。”

文君点点头,他莞尔,她已叫他英杰了,约会不遂,也有弥补,这女子还算公道。

他说:“我稍后再与你联络。”

她拍拍他手背。

日朗决定这一觉起码睡上十二个小时。

可是人算不如大算,世事往往如是。

一打开门便听到传真机在操作,她不该好奇地去探头张望,一看之下,再也不能不惊叫一声。

只见纸张上头写着:“晚霞,别来无恙乎?别时匆匆,忘了与你讲清楚,那时计可使你骋驰过去与未来,红色把的与绿色把的随你控制;不过,时计操作之际,你会损失眼前宝贵时间,取舍在你。”

日朗连忙读下去。

“我可与你作简单联络,但是你却无法将讯息传至我处,只好有来无往,一面倒。对于你的热情,一直未能忘怀,我有求于你,我想托你照顾一人,他——”

纸张至此切断,讯息中断。

他,他是谁?

日朗抬起头,这像看推理悬疑小说,紧张关头,作者卖关子,“咔嚓”一声,有待下回分解。

他究竟是谁嘛?

日朗反复推敲,噫,在晨曦生命中,的确有一个他,在地球短短的三百多个日子,她认识了他。看样子这个热情的天秤座女子未能忘怀她在地球上的恋人。

日朗深深感动。

她们的天性比她好得多。

日朗与异性分手之后,才不去理会对方死活,分手由双方协议,谁对不起谁这种事在今日不复存在,大家努力生活得更好,不使前头人丢脸,已是大恩大德。

所以焦日朗从来没有恋爱过,因为太吝啬感情了,人人渴望被爱,人人不愿爱人,怎么恋爱呢?

必定还有下文,天秤座路途遥远,传达讯息有一定困难,下一页文稿不知何时抵达。

这一下,已经耽搁了日朗的休息时间。

她匆匆淋一个热水浴,自抽屉中取出时计,这次不会弄错了,红色把的代表过去。

她一定要回去看个究竟,到底母亲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死不瞑目。

刚戴上它,按动机关,日朗便听见大门有撬锁之声。

日朗忍无可忍,过去拉开大门,果然,门外站着她母亲,日朗开口便道:“原来是贼!”

她母亲不甘示弱,“那你是贼女。”

日朗用力把母亲扯进屋来,“一起来吧,今天索性搞个水落石出。”

她母亲见她额露青筋,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禁有点顾忌,“你想干什么?”

日朗把门重重下锁,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腕,坐倒在沙发上。

“你在搞什么鬼,放开我,放开我。”

“你为什么偷进我的家,你为什么不住骚扰我?”

“你是我女儿,竟把母亲当外人——”忽然之间,她打个呵欠,声音微弱下去。

日朗抓着母亲的手扣得更紧,原来只要握住对方的肢体,也一样有效,这次可与母亲共游旧时旧地。

日朗也渐渐疲倦,堕入梦乡。

她们看不见自己。

假如看得见的话,会发觉母女同时靠在沙发上,头碰头,手拉手,脸色详和,脸盘子不知多么相像,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她们不知多相亲相爱。

在梦中,日朗又走向那条走廊。

四周围漆黑,日朗只听得母亲在她身后喃喃咒骂。

不知恁地,日朗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她似怕失去她。

她劝母亲:“老太太,你也骂得累了,休息休息吧。”

“这是什么地方?”

“一会儿你便晓得。”

眼前忽然一亮。

日朗本能地伸手去挡一挡。

过一会儿,她才看清楚所在地。

那是一间狭小的房间,一名少妇正蹲在地下替一个小女孩沐浴,一看便知道环境不好,大概是租人家地方住,所以没有私人浴室。

只听得母亲惊呼:“哎呀。”

她认出了自己。

日朗也几乎大叫,因为她看到那少妇双目中充满怜爱,手势是那样轻柔,显然当孩子如珠如宝。

那三两岁的小女孩一定是焦日朗了。

圆而扁的脸,浓密头发,咭咭咯咯,享受着沐浴之乐,小手拍打着水,溅起的水珠落在母亲的身上,她“哈哈”地笑。

日朗呆视自己,呵,来对了,这正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谁说她没有值得重温的旧梦?

焦日朗,你老大了,你记性差了,你怎么可以说你没过过好日子?

只见母亲小心地抱她出来,轻轻擦干她身体,替她穿上小小衣裤,梳好头发,放她在床上,弯下腰,抹干地下,把洗澡盆端出去倒水。

这一连串动作极具吃力辛苦,然而日朗清清楚楚看到母亲脸上含着笑,一点儿不嫌劳累。

日朗吞一口涎沫,这是她母亲的真面目?

不能说她不爱女儿呀。

半晌,她回来了。

把日朗抱坐在膝盖上,取过一本小书,讲起故事来。

小小日朗听得很满意,不住加插问题,听到精彩处拍手。

然而,她累了,歪在母亲身上睡着。

小小手脚胖胖,十足一只洋娃娃。

日朗落下泪来,噫,到底是谁辜负了谁,谁逼使她们变得反目为仇?

母亲仍然没有放下女儿,搂在怀中,轻轻说:“不要紧,我会找到工作,我会支付生活费,我们母女会支撑下去……”声音越来越微弱,显然一点儿信心也无,听了叫人心酸。

日朗落下泪来。

生活对有些人何其厚待,不劳而获是家常便饭,少劳多得全属正常,不然就叫吃苦,抱怨不已。

生活折磨着她母亲。

日朗听得母亲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一场梦?”

日朗幽幽呼出一口气。

“母亲,我们该走了。”

“走到哪里去?”

“回到现实世界去。”

日朗依依不舍地再看了那对母女一眼,她们是相爱的,那年轻的母亲打算独自奋斗养大女儿,那小女孩也依靠信任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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