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的六月(6)

作者: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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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长凳上坐一会,一只金毛寻回犬走近他,家申伸手摸摸它脖子,狗主人是一妙龄女,家申不等她招呼就立刻离开现场,以免节外生枝。

他到出版社转了一趟,老板迎出。

“家申,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

家申坐下,“你疯了,用到这种字眼。”

“家申,工作进度如何?”

“比想象中理想。”

“陆儒是个神秘人物,你吃得消吗?”

“成功人士通常深谙待人接物之道。”

“交出第一章没有?”

“今日可望完成。”“啊,那是超时完工呀,家申,你脱胎换骨。”家申苦笑。

“你来干什么,可是听到消息?”家申一怔。

“某集团要收购标准出版社,老板决定出售套现,改做地产生意,新主人打算严格筛选员工。”

家申对这些事一点兴趣也无,反正他完成这部分作品,便与标准无拖无欠,他也打算结束写作生涯,重返大学教书。

“家申,你毫不关心前途。”

家申拍拍裤袋。

老板自口袋取出钱包,“这是我一切,先拿着。”

家申只得接受他好意。

“你向你贤妻说一声,男人身边无钱一样可以作怪,把你所有版权费支走,并不是办法。”

家申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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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拍拍家申肩膀﹐“一味刁蠻專橫﹐並非為妻之道。”

家申離開出版社﹐回家取些日用品。

打開門﹐冷清清﹐明知無人﹐他也揚聲﹕“喂﹐喂。”

耳畔像是聽到小女兒咚咚咚往他奔近﹐大聲清脆地叫他。

若果離婚﹐他知道妻子一定會把兩個孩子帶走。

她決不會放過他饒恕他。

後悔結婚嗎﹐家申用一把冷水洗把臉﹐他也說不上來。

他的心已被抽離肢體。

家申看到丟在地上的洋娃娃﹐他拾起放好。

他取過所需用品﹐便關門離家去。

他找到理髮店﹐剃一個平頭﹐大上海的三號說﹕“不知怎地﹐最近很多年輕人到這

裡來剪陸軍裝﹐據說又流行了。”

家申整個下午都專注工作﹐終於把帶一章整理出來。

他舒出一口氣。

管家進來﹐“唐先生有事找我﹖”

“稿件完成﹐不知交給你可適合。”

“呵﹐我代朱因接收﹐她任編輯﹐”一看﹐“這是原稿﹐可有副本﹖”

家申搖頭。

”我立即去打印。“

家申把第二象資料重讀﹐這章不好寫﹐女方是有夫之婦﹐但陸儒對她著迷﹐他這樣

形容﹕“那是一種不潔的強烈色慾﹐我只想轉到她被子底下。”

家申震驚﹐他從未也寫不出那樣貼切句子﹐當時人的熱烈痛苦可見一班。

如此赤裸走進陸儒世界﹐始料未及﹐一般人寫傳記﹐都會吞吞吐吐﹐隱惡揚善﹐家

申佩服陸儒勇氣。

那邊陸月收到原稿及副本﹐吩咐助手﹐把原稿鎖起﹐副本打字﹐陸先生的工夫﹐你

親手做﹐內容不好外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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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手答声明白。

她忽然问:“唐家申,是否同传说中一般好看?”

陆月没有回答,她忙得不可开交,办公室堆满下年度簿子,半响才抬起头,好看?是很英俊,但可不及另外一个人,在陆月心中,那个人,无人可及。

她惆怅一会,鼻子发酸。

助手着手把原稿打字。

这时管家问:“朱因你可与祖父晚饭?”

“迟些我才去看他。”她到资料室去一回,片刻返来,发觉助手伏在桌上饮泣,“咦,”她走近,“这是什么一回事,谁欺侮你,说出来,我帮你出气。”

助手抬起头,眉目红肿。

“谁对你无礼?”

助手把一叠稿纸递给她。

陆月一看,原来是唐家申的第一章,她极为意外,“不是吧,写得如此动人?”

助手点头,一边把泪水拭尽,“文字清浅,但是感情真挚无比,难怪鲁先生要找唐家申执笔。”陆月一愣,不禁坐下,“你去洗把脸。”

她也读起原稿。

那边饭厅,陆老意见家申走进,便说:“过来。”他把一只信封放进家申袋里。

老人说:“是逾时工作津贴,你二十四小时都在这里,受之无愧。”

家申涨红面孔。

“喝什么?今晚只得你与我,不醉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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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申少年失去父母,许久不遇如此恩惜,不禁感动。

老人忽然问:“家申,你可向往名利?”

家申据实回答:“从不,若免费给我,还可考虑,要我苦苦追求?免谈。”

“呵哈,同朱因一样。”

家申忽然微笑,怎么会一样,陆月身边堆着金山银山,自然视若无睹,他唐家申却已借贷度日,还如许疲懒,无药可救。

“恋爱过吗?”

家申点点头。

“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家申心中一个名字几乎冲口而出,好不容易忍住。

“最爱女人哪一个部位?”

家申坦白:“全爱。”

“一定要挑一个部位呢,双眼,嘴唇,胸部,足踝?”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陆明,他听到祖父的问题,顺口答:“她的双手。”刚刚家申也回答:“小小灵敏不规矩的手。”

陆先生哈哈大笑,“有趣之至。”

陆明顺手脱下身上一件鸵鸟毛维孔纳织大衣。

家申心想,二十多岁就穿这种名贵衣料,中年不知穿什么。

陆明内里只穿一件棉背心,不愧是年轻人,一身肌肉圆润健美,左臂纹身,一条鲤鱼自水花四溅中跃起,彩色斑斓,还有一行字。

陆明笑着坐下,“她们的手,很会四处游动,我最喜欢小手轻轻不停抚摸我胡须及胸膛。”

家申不出声。

他终于看清楚那行法文歌德字体:Pour tourjours juin,永远的六月。

六月是他妹妹,当然,你也可以说他爱煞一年中的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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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问:“朱因呢?”

他祖父答:“朱因有事,她在读家申的原稿。”

家申却在想:有多少人会把妹妹的名字纹在臂上?

陆明站起,“我到会所,唐,你也一起?”

家申连忙答:“我得早点休息。”

陆明忽然这样说:“我一直想从事写作,小时我尝试写过剧本,是一个爱情故事。”家申苦笑。

不可思议,几乎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想过执笔写作,仿佛这是一门至为绚烂的行业。

陆先生说:“家申,有你在真热闹,我都不舍得你走。”

家申恻然。

喝完咖啡他回房看书。

这时,妻儿在夏威夷哪个岛屿游乐?

那边,陆月也读完第一章。

助手问:“如何?”

陆月轻声答:“没想到写得如此婉转,感动人心,他应当可以成名。”

“你这话,人家已经十分有名,是你孤陋寡闻,住在象牙塔里,不知民间哀乐。”

陆月不出声。

“我们这一代,说实话,没有资格也已失去追求爱情的憧憬,讪笑烛光晚餐及跳舞到天明,又不是结婚,我甚至不计较志同道合,给我一个caveman,Neanderhal不妨,至要紧性感。”

陆月轻笑,“要有一双大手,握住女伴的腰举起她。”

助手说:“厚茸茸体毛……”

陆月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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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岁的时候,她冒失,忘记敲门闯入一个人房间,他正更衣,脱去衬衫,光着上身,她看到呆住,他胸肌发达,而且布满黑鸦鸦浓密汗毛,她意外之余,哈一声叫出来:“你有

Hairy boobies!”使他尴尬得无地自容。

陆月双眼湿润,她站起,“我要向祖父读稿。”

家申在书房操作,他侧耳想听临室的释他乐,却听到敲门声。

家申立刻用电话找到管家。

“打扰你对不起,”他说:“有一个女子连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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