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的六月(3)

作者:亦舒


家申才闭上眼睛,小女儿已醒来挨到床变,用小小手指野蛮地拨开他眼皮,“Dad,Dad”,她叫道。

不一会孩子被女佣捉去沐浴更衣,三人由姨母家司机节奏。

家申收拾一些衣物前往桥生路一百号。

他打算在那里住几天,希望新环境能使他勤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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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门房门打开,陆明官已经离去,用人正在收拾,墙角起码一打空酒瓶。

他走到私人单位,开启电脑,开始工作,他把陆儒的爱情故事重组,寻阅许多半个世纪以至更远之前的风俗习惯。

陆儒出身富家,沪籍人士,父亲早逝,十二岁已跟叔伯商号做学徒,他有语言天分,大早说得一口标准英语,家长派他剑客,他应对如流……

写别人的故事比写自己的故事容易。

开头略为踌躇,稍后写得较顺。

天啊,家申暗想:天下竟有如此营生,说故事卫生,好像缺乏男子气概。

他讪笑自己:唐家申,你自信何在?

中午,女仆进来问他:“唐先生午膳向吃些什么?”

“一碗面就好。”

“那么鸡丝煨面可好?”

家申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那种上身连裤的内衣,叫做teddy,以前他有个女朋友,在牛仔裤T恤下也穿那个,十分诱人,他最喜欢那套,是白色的香蒂宜花边。

不一会食物上。

除出面,还有小菜:青炒青菜,蛋饼,粉蒸肉,都只一小蝶,当然,还有一块他喜欢的玫瑰酥。

这样的上等待遇,使家申觉得他似古时跟新婚妻归宁的新郎官,他那一代,自懂事起,不是快餐,就在家吃火腿三明治,可乐浇在爆谷上是最佳零食,到今日,在家里,孩子们比他吃得更好。

真是静寂,连音乐声也无,亦不见宠物,确是写作好地方。

下午家申靠着沙发盹着。

片刻他听到门外有声音,经验告诉他,没事不要开门,千万别去张望。

洗把脸,他继续工作,忽然想起还没读报,他到楼下公园对面的小档摊买报纸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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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真的凉了,又下着阴雨,家申拨起外套翻领,回到一百号。

走廊里放着几件已经破旧的尼龙袋行李,家申诧异:这不像是陆家用的东西,倒象一个学生。

他推门进去,发觉客厅茶几上摆着一盆栀子花,香气扑鼻,房间衣柜门半掩,里边挂这几套西服衬衫,内衣裤俱全。

啊,他简直可以住着不走。

他一个人静静读报。

电话来了,是他的大姨子:“家申,你的爱妻没有空,由我代她报平安,她已到娘家,问你在什么地方?”

家申忍不住回答:“一个叫盘丝洞的艳窟。”

大姨哈哈笑,挂上电话。

家申的妻子,她们是长不大的三姐妹。

女仆敲门进来,“唐先生,如果你不介意,陆先生说,一起吃饭可好?”

家申修理胡髭,梳好头发,换上西服,一本正经陪主人晚饭。

老人有点累,他说,“今日自医生处回来,整天没胃口”,他吩咐厨房给他做红烧粉皮鱼头,又看见客人面前有小碟黄豆蹄筋,“把那个给我。”

看护让他吃药,老人忽然发脾气,“我吞不下,我不吃“,像个孩子,一掌把药扫到地上,他大声叫:”朱因,朱因,叫朱因来!”

家申吃惊站起。

“家申,打开露台窗,我觉得闷热。”

家申急急推开长窗。

他转头,开到一个年轻女子匆匆奔进饭厅。

家申立即张大眼睛,超她凝视。

那女子月二十余岁,高挑身段,皮子雪白,头发拢脑后,穿一件翠绿色丝绒露肩晚装短裙,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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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身绿像亚马孙森林里生长的大鹦鹉鸟羽毛,耀目生辉,叫她的皮肤更白,樱肩更红,眼瞳更乌。

美色当前,唐家申看得呆住。

都说他好色,一点没错。

家申忽然明白为什么好看的人俱色相,如此丰富颜色,才能拼成赏心悦目图画。

那女郎不觉有客人存在,用人给她端来一掌脚櫈,她坐到老人身边,把他的手放在肩上,用脸合着,然后给他吃药。

说也奇怪,老人见到她,乖乖地一声不吭,静静把药吞下。

这是女仆取着一双玫瑰红高跟鞋,过来给她穿上,又把一副红宝石大耳环替她戴好。

她紧紧抿着嘴,可是丰满的嘴唇仍然肉鼓鼓地非常性感,晚服低胸,俯身间家申可以看到她一半胸脯微微波动。

她站起,蓦然发现老人面前的油腻食物,脸色一沉,看见附近有只空花盆,她踏着高跟鞋跑去拾起,然后对倒餐桌前把所有食物连碗筷扫进花盆,当啷啷一阵响,叫佣人取走。

一连串大动作看得家申发愣。

陆家年轻一代真是一个比一个精彩。

陆老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家申,你见过如此野蛮的女子没有,哈哈哈哈,这是我孙女陆月,一回家就给我脸色看。”

那叫做陆月的年轻女子这才看到有外人,她一怔,伸直双臂,朝唐家申微微鞠躬。

老人更加开心,“太迟了,朱因,人家已经看到你粗鲁一面,第一印象深入人心,哈哈哈哈。”

笑是最见效的一贴药,陆老脸上晦气一扫而尽。

这时女仆端上一碟糙米粥给老人,只有一碟卤虾可以调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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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老说:“朱因坐下陪祖父吃饭,家申,你坐在我左方。”

家申的灵魂这才缓缓归位,手脚又可以移动,缓缓走进餐桌坐下。

离得陆月只有四五尺距离,他目不转睛看牢她。

如此瞪视异性当然不是君子行为,家申心中惭愧,他想转移视线,但是此时此刻,他身上许多部位都忽然成为不随意肌。

家申看着女郎的五官,她正垂头喝汤,只见峨眉又长又细,一根根数得清,眼脸直飞到鬓角去,她并不是标准美女,严格来说,脸盘太小,嘴唇过肿,可是拼在一起,说不出好看,她有一种神秘狐媚的气质,只有心细如尘似唐家申才可以觉察得到。

美色当前,家申震撼得心酸,他记得只有在十五岁时初见高中插班生陈俊莹之际,才尝试过这种进退两难之情:看,还是不看?他已经好算是中年人了,生命有涯,若看也不能看,未免太过委屈,可是如此贪婪,说明他心底是何等饥渴。

家申忽然自憐,鼻子发酸。

只听得陆老说:“朱因,你不是一直想做作家?你可请教唐先生,朱因在大学副修创作。”

家申定一定神。

“怎么,见到真的作家,反而出不了声?她写过几个短篇,寄望出版社,石沉大海,哈哈哈。”

无论什么,只要有关这个孙女,陆先生都会开心。

陆月仍然不出声。

从头到尾,她不发一言。

这是,女仆进来,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陆先生问,“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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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仆连忙回答:“一位张先生在会客室问:朱因准备好没有,他已等了很久。”

没想到陆先生冷笑一声,“给他坐着等,还想怎样,如此不耐烦,可以马上走!”

女仆立刻出去回复。

陆月却不动声色,脸色一丝异样也不露。

老先生发牢骚:“那时我们站在雪地理,等着一等三五个小时,家申,你说不是。”

家申不敢说他从来没有那样做过。

终于,一顿饭吃完,老先生也累了,陆月帮他推出轮椅。

家申缓缓站起,走到外边,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握着陆月裸肩不放,不知在她耳边说些什么。

他的手一上一下不停抚摸她雪白的玉臂,嘴唇越近她云发,渐渐无礼。

家申只得站在角落不动。

这时梅管家走出,在远处说:“朱因,陆先生有话同你讲。时间已晚,你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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