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的六月(15)
作者:亦舒
家申说:“那最亮的是金星,有史以来人类密切凝视金星。”
陆月却看牢他面孔。
他温柔问:“你看什么呢?”
“须根长出来了,你真好看。”
家申忽然拥抱她,“好看得足够向你求婚否?”
他吻她鼓鼓嘴唇。
他爱她吻他时的神情:先闭起双眼陶醉地吻一个,然后把脸稍微移后,迷恋地认清楚是他,接着再吻他。她那天真的热情叫他融化,他连脊椎都没有了,他愿意在一百号做一个奴隶。
陆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这时有老先生牵着狗路过,看到他俩亲热,故意大声咳嗽一声。
陆月先笑出声。
“要回去否?”
“不,这里够平静。”
“陆月,给你宁静的生活,我还做得到,我在出版社上班,你打理一百号,什么闲事都不理。”
陆月苦笑,唐家申逃避现实,那叫平静?不到一个月,他子女找上门来,他前妻,本来是蛮不讲理幼稚肤浅的女人,分手后却高贵荣升为他孩子的生母,一定骚扰索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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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照顾两头家的人怎么会平静得起。
她不出声。
这时她身边电话响起。
家申说:“这几天你家必定忙得人仰马翻,我是外人,不便留宿,我回避一会,你有事随时找我。”
“你去哪里?”
“出版社替我预备了宿舍。”
“女朋友会去探访你吗?”
家申不禁好笑,这种时候,陆月还好似吃醋,也太可爱了。
他回答:“我只有你一个女伴。”
回到一百号,管家迎上。
“家申,你去何处?”
“我回宿舍。”
管家说:“这里需要人手。”
家申微笑。
“我知你为难,家申,你且休息,但是,一有事,你一定要帮忙。”
“知道。”
家申披上外套,回到宿舍,只见设备齐全,他象做了上门女婿一般舒适。
家申要改选合约,把五章文字都写出来,于是埋头整理资料,他心猿意马,坐着良久,不能伏案书写。
家申知道十九世纪英诗人考拉列治,一日服食鸦片,灵感突至,疾笔书写《忽必烈汗》一诗,可惜写到一半,有人来访,他应门回转,灵感已逝,再也无法继续。
一盏孤灯陪伴他写作到天明。
家申放下笔,一跤摔到床上,脸朝下,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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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他忘记家在何处,一个人在公路车站长龙中等车,没有一辆是他要搭的车,问站长,那人答:“你要往一号渡船码头搭三三八号,然后转一二八叼,才能抵达。”
那起码要个多小时,累极,挣扎上路,车过站,他往回走,如此纷乱,到达仿佛熟悉街道,却又不知是几楼几号。
他索性蹲到路边,算了,不回去也算了。
正心酸,电话铃把他惊醒。
管家的声音:“家申,我们即往三一教堂,你请过来。”
“立刻。”
他沐浴洗刷,换上黑色西服出门。
司机在楼下等他。
“唐先生早。”
家申连忙回答:“早,他们到了没有?”
“仪式在上午九时,还有时间。”
清晨,肠胃空空,脚步都几乎虚浮。
“唐先生,这是你的咖啡。”
司机给他一只小小保暖壶。
家申好不感激。
到达教堂,管家看到他便说:“家申,那帐篷里准备了早点,人总要吃,大家都在那边。”
只见好些宾客都在喝咖啡或者热茶。
不见陆月。
陆明陪着一对中年夫妇,那中年太太,极瘦极时髦,全身黑衣,配大颗珍珠项链,头发化妆一丝不苟。
她的丈夫却太胖太油,手脚肚皮挤在一套窄西服里,不,那不是旧衫,是他不愿意穿大号,他不承认他比一年或两年前胖了二十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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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敏的唐家申立即知道了们是什么人。
那是陆儒的子媳陆伟章夫妇。
父子面孔十分相像,但气质无一处相同。
家申并且立刻知道陆伟章的生母并不是陆儒所爱的女子之一。
家申取过一块小小煎蛋做早餐。
他看到陆伟章要一杯牛奶,自口袋取出扁银壶,斟酒入牛奶,酒色透明,想必是伏特加,他是酒鬼。
半晌陆明出来,他那套黑西服发出丝缎光亮,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炫耀如孔雀。
他们今日聚在一起,非为纪念仪式,乃为争夺遗产。
西装笔挺的律师们也来了,与陆家后人寒暄。
高律师走近,“唐先生,工作进度顺利否?”
家申点点头,“我已把出版计划交给他们。”
“你是行尊,必有分寸。”
家申略觉腼腆。
高律师这时说:“没有这几杯咖啡,简直活不下去。”
家申苦笑,少年时的他们怎么能想像活着会这么艰辛。
他目光寻找陆月。
高律师轻轻说:“我们进去吧,朱因在里头。”
礼拜堂里摆着一帧陆儒年轻时黑白照,家申看到一怔,嘴角含笑的相中人几乎同他有七分相像。
他静静在中间坐下。
他看到陆明与陆月一左一右坐在前端,那两兄妹虽然一点血缘也无,却长得出奇想像,尤其是那阴森森的浓眉长睫以及雪白皮肤。
他们二人不瞅不睬。
仪式不算冗长,但是陆伟章已经盹着,他的头颅有时会向前冲一冲,他的健康情形欠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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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申心想,他因何种因由被逐出家门?
陆先生并不想见他,他自动现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管家轻轻坐到家申身边。
家申见她真正哀伤,鬓边白发尽现,不禁挽着她手臂。
“家申,”她哽咽,“陆先生一直说你与他长得像。”
家申点点头。
“我在陆家工作总算告一段落。”
家申一怔,“陆月需要你。”
“不,陆月不需要任何人。”
家申心里打一个突。
“仪式后在一百号餐厅有茶点招待。”
她站起与一个宾客说话。
这时仪式已经完毕,众人起立预备散会。
家申见陆月转过头,他以为她找他,但是她的目光却不是落在家申身上,她另外看着一个人。
那人正与梅管家说话,他这时也看到了陆月。
陆月向他走近,但是在十多呎之遥停下。
戴着小小黑色网纱头箍的她眼光眷恋,隐含泪光,家申极之敏感,他立刻知道她不是为逝去的祖父哀伤,这男子是谁?
陆月已经看不到唐家申,只见她又踏前两步。
那男子轻声说:“朱因,你长高许多。”
陆月哽咽:“吉森。”
管家经过家申身边,他忍不住问:“管家,那位先生是什么人?”
梅管家叹口气,“那是陆先生从前的随军扈汤吉森,他指定请他来。”
唐家申觉得只能以英伟两字形容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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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陆月之间隔着好几呎距离,但是空间里的缠绵,旁人都可以感觉到。
陆月从来没有提过这个人,可是,陆月没有向家申说过任何事,一切只凭他观察。
家申再抬头,已经失去两人踪影。
陆月与汤吉森走到礼拜堂后园。
“吉森,到一百号喝杯角解秽酒。”
“我还要回警务署。”
“梅妈说,你升副署长了。”
“托赖。”
“汤太太与孩子们好吗?”
吉森垂下浓眉,”她早五年带着孩子离开了我,我的婚姻没成功。”
陆月霍然抬起头。
吉森无奈,低声说:“她知道我的心早已离去。”
陆月失声:“你为什么不与我联络?”
汤吉森比她更意外,“公主,我以为你一早把我丢在脑后。”
“我,忘记你?我足足哭了一年,每天我都想起你,一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