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19)
作者:亦舒
最有趣的是张允信这个人,他有点同性恋趋向,因此女人与他在一起特别安全,一丝戒心也不必有,光明磊落。
这又是无数第一次中的第一次:以前见也没见过这一类人,只认为他们是畸型。以前的我是多么孤陋寡闻。
张龙信这小胡髭不但英俊高大,有天才有学问,为人更非常理智温和,他品味高,懂得生活情趣,观察力强,感情细致,来往的朋友都是艺术家:专攻摄影、画画、设计服装、写作,坐在一起,啤酒花生,其乐融融。大家常走去吃日本或韩国菜,大快朵颐,毫无心机,有时我也跟着他们去听音乐、看电影,在这类场合中往往见到城内许多有名气的人。
张允信老称呼我为“徒弟”,一次在大会堂楼头,他忽然说:“徒弟,我同你介绍,这位是张敏仪。”
我“霍”地站起来。我所崇拜的唐晶所崇拜的张敏仪!我一阵晕眩,高山仰止般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
小张顿时笑着解围,“我这徒弟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你多多原谅。”
我以为这张某小姐总得似模似样,一个女金刚款,谁知她比我还矮一两寸,身材纤细,五官精致,皮肤白腻,大眼睛,高鼻子——这就是她?我瞠目。脚上还穿着三寸半高跟鞋呢,如何冲锋陷敌?
只听得她同朋友说:“唉,每天早上起来,我都万念俱灰……”
我马上傻笑起来,兴奋莫名,原来不只我这个小女人有这种念头。
小张轻轻问我:“你怎么了,子君?”
我坦言说:“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名人,太刺激了。”
小张笑着一转头说:“咦,老徐与老徐的女人也在。”
我马上伸长脖子看,老徐长着山羊胡髭,瘦得像条藤,穿套中山装。他的女人予我一种艳光四射的感觉,吸引整个场子的目光,一身最摩登的七彩针织米觉尼衣裙,大动作,谈笑风生,与她老公堪称一对壁人,我瞧得如痴似醉。
小张推我一下,“哎,徒弟,这个人你非要认识不可,非常知情识趣,聪明可爱,”他提高声音,“喂,方老盈,你躲在那边干吗?图凉快呀。”
一个女子笑盈盈地过来,“张允信,你也在。”她穿着素色缎子旗袍。
我看着她依稀相熟的脸,心血来潮,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小时候看过你的《七仙女》。”
小张用手覆额:“教不严,师之惰,”他呻吟,“徒弟,你简直出不了场面,以后哪儿都不带你走。”
我使劲地傻笑。
事后抓住唐晶说个不停,叽叽呱呱,像行完年宵市场的孩子,听完大戏的老婆婆。
唐晶说:“你真土。”
“可是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回事。”我辩说。
唐晶叹喟说:“以前,以前你是一只满足的井底蛙,最幸福的动物之一。”
幸福,是吗?
那温暖的窝,真是的。
但我随即说下去,“后来黄沾与林燕妮也来了,林穿着闪光钉亮片的芬蒂皮大衣……”
唐晶指指耳朵,“我已经听足三十分钟,你饶了我吧。”
我耸耸肩,本来我尚可以说六十分钟,但又怕得罪唐晶。
第二天,我更欢呼。
安儿要回来度假。这是她第一次回来,我已近一年没见到安儿,不由得我不失眠。
正在犹疑,是否要与涓生联络一下,他的电话却已经过来,我有点感触,真不失是个好父亲,对子女他是尽力的。
“安儿要回来度假。”他说。
“她已经电报通知我。”我说。
“是吗?”酸溜溜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与她同住。”我先提出。
“看她自己的选择如何。”涓生答。
“也对。”我赞成。
“你最近交际繁忙呀。”涓生说,“我有一件生日礼物,到现在还没有送到你手中。”语气非常不自然。
“呵是。”我歉意地说道。
“我们见个面,吃茶时顺便给你可好?”
“吃茶?”我笑,“涓生,你兴致恁地好,我们有十多年未曾在一起吃茶了。”
“破个例如何?”
“好,今天下班,五点半,文华酒店。”
“你还在上班?”
“啊哈,否则何以为生?”我笑道。
“我以为你做做,就不做了。”
“啐啐啐,别破坏我的名誉,下个月我们就加薪,我做得顶过瘾。”我说。
“不是说很受气?”
“不是免费的,月底可出粮,什么事都不能十全十美。”
“子君,我简直不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涓生,居移体,养移气。”
他长长叹息一声,“子君,下班见。”
离婚后我们“正式”第一次见面。我有机会细细打量他。
史涓生胖得太多,腰上多圈肉,何止十磅八磅。
我笑他:“这是什么?小型救生圈?当心除不下来。”
他也笑笑,取出小盒子,搁桌子上,这便是我的生日礼物了,一看就知道是首饰。
“现在看可以吗?”我欣喜地问道。
他点点头。
我拆开花纸,打开盒子,是一副耳环,祖母绿约有一卡拉大小,透着蝉翼,十分名贵。我连忙戴上,“涓生,何必花这个钱?”一边转头给他看,“怎么样?还好看吧?”
他怔怔地看我,忽然脸红。
到底十多年的夫妻,离了婚再见面,那股熟悉的味道也顾不得事过情迁,就露出来,一派老夫老妻的样子。
他说:“子君,你瘦了。”
“得多谢我那个洋老板,事事折磨我,害我没有一觉好睡,以前节食节不掉的脂肪,现在一下子全失踪,可谓失去毫不费功夫。”
“你现在像我当初认识你的模样。”涓生忽然说。
“哪有这种可能?二十年啊。”我摸摸头发,“头发都快白了。”
“瞎说,我相信尚有许多追求你的人。”
我改变话题:“我日日思念安儿,说也奇怪,她在香港时我们的关系反而欠佳。”
“两个孩子现在都亲近你。”他低声说。
“你的生活尚可?诊所赚钱吧?”我说。
“对,子君,我打算替你把房子的余款付掉。”
我的心头一热,不是那笔钱,而是我对他绝无仅有的一点恨意也因为这句话消除,反而惆怅。
“你方便?”我问,“我自己可以张罗。”
他惭愧地转过头,“你一个女人,没脚蟹似,到哪儿去张罗?”
“我再不行也已经挨过大半年。”
“不,我决定替你把房于付清,你若不爱看老板的面色,可以找小生意来做。”
我微笑,“我不会做生意。”
“你看起来年轻得多,子君。”涓生忽然说。
“什么?”我奇问,“我年轻?涓生,这一年来,我几乎没挨出痨病来。”
“不,不是容貌,我是指你整个人外型的改变,你仿佛年轻活跃了。”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我连新衣服都没添一件,心境也不十分好,老实说,我苍老得多,我学会假笑,笑得那么逼真,简直连我自己也分不出真伪,假得完全发自内心。涓生,你想想,多么可怕,红楼梦里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是不是就这个意思?我不但会假笑,还懂得假的呜呼噫唏,全自动化地在适当的时间作出配合的表情。涓生,我落泊得很,你怎么反说我年轻?”
涓生一边听一边笑,笑出眼泪来。
我自己也觉得十分有趣,没想到半途出家的一个人,在大染缸中混,成绩骄人,子君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子君,现在的子君修练得有点眉目矣。
涓生的眼泪却无法阻止,也不是汩汩而下,而是眼角不住润湿,他一直用一方手帕在眼角印着印着,像个老太太。
我忽然觉得他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