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不是朋友(24)
作者:亦舒
“公司共有百多名男同事。”
午牛微笑。
(三十三)
“大牛,请把车左转,我带你看一个现象。”
午牛听红宝指导,把车缓缓驶近一条横街,停住。
“看。”红宝用手指一下。
午牛吃惊。
他看到成群结队的流莺,衣著暴露,举止粗鄙,在街上操来操去,寻找顾客。
她们穿着那种六、七寸高厚底高跟鞋,像踩高跷似,以耍杂技本领平衡身体。
午牛不出声。
他深深为这批流离女子悲哀。
他伏在驾驶盘上发呆。
红宝说:“我十五岁辍学,枣姐把我带到这里,叫我看仔细……不愿升学,一早出社会工作,万一行差踏错,那就是样办,吓得我,枣姐还告诉我,这条街过去一点,有一间补鞋店,专替这帮女子修补鞋底,她们这样巡回整夜,廉价鞋三天报销,鞋匠每次收三十元,不到三年,已经置业,真是黑色幽默。”
大牛咧开嘴,但笑不出声。
“到了凌晨,天空鱼肚白,她们若还挣不到生意,便得像鲜鱼市场般,削价推销,这时,有不少拣便宜货的男人来巡视……”
大牛惊叹。
公认“全世界最美好之地”的都会,竟有如此凄惨一面。
他渐渐移近红宝,下颚不再枕在驾驶盘,而是搁到红宝手臂上。
“枣泥说:迫切有需要,也只得到酒吧工作,该处收入高过快餐侍应百倍,我做了一年,枣泥无时不刻不警告我抽身要快,偏偏遇见那宗凶险意外,不过我的确存了点积蓄,皆因母亲去得快,没有拖延。”
这时他俩互相凝视。
红宝伸出手指,捺他的浓眉,这次,他没有拂开她手,红宝手指顺着他笔挺鼻子,轻轻抚摸他饱满嘴唇。
大牛喉头干涸。
正在这时,呜呜警车自远处响起,大牛说:“我们立刻走。”
他把车迅速驶离。
在倒后镜看到执法人员扫荡流莺。
这个千年延续的社会问题似永无解决之日。
回到家,大牛做炒饭,简单的青豆加鸡丝,加只蛋香喷喷,添把葱花,把红宝吸引过来。
“什么都难不倒你。”
大牛答:“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他俩都要早起,十二小时劳工在等着呢。
红宝忽然问:“将来你有何目标?”
“我?”大牛不答。
“说来听听。”
大牛低声说:“我是孤儿,由继母领大,我盼望有自己的窝,一家人在一起,吃饱饭,如此而已。”
红宝几乎冲口而出:我也是!
但终于忍住,她缓缓问:“你可打算搬出住?”
大牛搔搔头,“我知道你迫不得已才做我室友——”
“不,不,”红宝连忙否认:“枣姐说,同舟共济,不幸你已知我是泼辣女。”
“一个年轻女子总得保护自身,我是莽汉,学养不足,不知体谅。”
双方猛道歉,忽然觉得难为情,涨红面孔。
两人尴尬沉默。
半晌大牛试探说:“我也托豆泥找地方,这里本是枣泥的公寓。”
“枣姐有若干投资涨起一倍,她真能干。”
“枣姐老说开源要紧,若不懂节流,也是枉然。”
“那大块头如果亏待她——”
“对对,斩得他一截截。”
如此野蛮,两个人都笑了。
“休息吧,只得六小时睡眠。”
大牛先冲身,待红宝出来,他已睡熟,光着上身,胸膛厚,手肌壮,红宝想好像妻儿都可以在他怀中生活,得到安全。
她愈来愈欣赏他。
那天晚上在酒吧外……红宝落泪,那是她人生转戾点,她一直趁年轻捞点钱,在边缘踩钢丝没大不了,还庆幸自己机灵……若不是午牛及时赶到舍身相救……他拼命把她自豺狼口中抢下。
红宝终于回到自己房间。
不知怎地,他们并无亲密关系,但红宝却觉得每天回家有午牛依傍,真不是坏事。
原来,她发觉,他们在恋爱,他们不是先友后婚,而是先婚后友。
认识大牛真是幸运。
可是,会有进展吗,他已见过她最坏一面,早知,该收敛一点。
她蜷缩在床上睡着。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替他张罗球衣。
打开帆布袋,里头有件较厚身帽斗衫,她帮他取出抖开透气,还有一顶叫Tuque的绒线帽,边沿已脱线。
接着,红宝进厨房煮热麦糊。
做人就这样:吃吃吃、洗洗洗,很快半辈子。
年轻的红宝不知道的是,一辈子也很快。
大牛擦着脸看到,“怎么好意思。”
他穿一件白面背心,套上那件外衫,戴上绒线帽,吃饱,打算出门。
忽尔抬头,看到红宝背着他不出声。
“怎么了。”
(三十四)
过去一看,红宝正在饮泣,豆大泪水挂满一腮,大牛恻然,她想什么,为何伤感,他不禁捧起她的脸。
“头上伤口又痛?”
红宝点点头,伏到大牛胸膛。
“啊,”大牛轻说:“这么久还痛,一定是天气又冷又湿关系,不要紧,我在这里,今晚见,我带糖炒栗子回来。”
他先出门。
户外清晨颇有寒意,他把外套拉链拉上。
到了地盘,率领同伴立即开工,干劲冲天。
红宝把厨房收拾妥当,她知道大牛爱清洁。
忽然听见电话响。
却不是她的铃声。
她追到大牛房间,原来是他的手机。
红宝知道不该理会,可是已经瞥到来电显示,那是洪枣家的号码。
红宝觉得接枣泥的电话天经地义,她必有急事找大牛,于是她取过电话。
对方是一个女子,不待红宝出声,已经拖长声音,嗲腻非常,“牛——还——生——气?”
红宝浑身寒毛竖起,她本身也练这一套媚惑功夫,曾把男人哄得晕头转向,可是盗亦有道 ,她不会送上门。
“牛——”
红宝冷冷截断对方:“你是谁?”
对方呆住,“你又是谁?”
“你怎会在枣泥家?你可是豆泥装神弄鬼,我必不放过你。”
那头也不客气,“你是什么人,你为何认识枣泥豆泥?”
红宝哼一声,气得双手发抖,“你听着,我是午牛合法妻子,我有结婚证书。”
“什么?”对方哗一声叫出来。
“以后不要勾引人家的男人,你当心你的臭——”
“嘎?”
红宝啪一声关掉电话。
她忿忿出门。
真没想到午牛如此桃花,这样男子,最要不得,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红宝整天别扭,情绪欠佳,工作乏力。
午牛与她刚相反,他在吃茶时分才休息,工友说:“阿牛,有人找你。”
午牛抬头一看,咦,是老友设计师庄生。
他站起招呼。
庄生打扮姿势永远似公子哥儿,与地盘格格不入,大牛把外衣铺在木方上请他坐。
午牛脱口问:“胜利可有回来?”
庄生摇摇头。
“你特地找到这里,可有要事?”
庄先生给他看手帐里录影,是那对学生女,小小胖圆苹果脸对牢镜头,忽然同时笑出声:“哈!”
大牛也随着笑出来。
庄生说:“我是幸运儿。”
“真羡慕得叫人生气。”
“还有一件事。”
庄生自怀中取出一本娱乐杂志,叫做《哈罗》,交到大牛手上。
大牛低头一看,只见鲜红字样:“林利子爵大婚”,封面是一棕发穿礼服西人与他美女新娘合照,大牛看仔细,他低呼:“胜利。”
庄生也黯然,“这样超卓的女子也会嫁人。”
大牛抬起头,忽然之间,地盘似停顿,所有敲打搬运的声音都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