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心慌的周末)(3)

作者:亦舒


“受不了搭飞机到美国去,别乱发牢骚。”

之之伸手上去按住舅舅的肩膀。

可是季力一下扔掉之之的手,对牢女友便吼:“我确是去不到,你呢,你走呀,你走给我看。”

之之急得叫起来,“我们是来喝咖啡的。”

吴彤把车子驶到湾位停下来。

她掩住胜,“我受够了,你下车吧,我以后都不要再看见你。”

之之急出汁来,“抛在这里,怎么走得回去。”

吴彤推开车门,“不是你,之之,季力,你走。”

“我这一走不会再回来。”

之之肚里暗暗好笑,舅舅若真想走,就不会说那么多话,她做鲁仲达,探身出去,用力拉上车门,命令吴彤:“快开车去找地方喝冰茶,渴都渴死了。”

两个长辈在晚辈前做了一次小辈,乖乖如孩子似噤声,他们总算顺利抵达旅游胜地。

之之独自在沙滩漫步,累了躲在影树底下。

有一对少男少女肆无忌惮地搂抱接吻,因为金棕色的身体实在年轻好看,观众并不觉得猥琐。

吴彤过来,坐在之之身边,指一指风景说:“打不打仗,陆不陆沉,与他们无关。”

之之笑:“是要有这样的人的,不然,自己先吓死了自己,有什么益处。”语带双关。

吴彤沉默一会儿,“之之,我同季力要分手了。”

之之听说连忙安慰:“不会的,吵吵闹闹,等闲事。”

“这次是真的,”吴彤黯然,“我俩要分头去找护照。”

之之忍不住轻声斥责。“发什么神经。”

“你不明白我俩的中年心态,之之,我们曾经历劫太多的动荡,实在没有余勇迎接新世界。”

“之之温言劝道:“看定一点,慢慢来,吉人自有天相。”

吴彤自嘲:“我们的智慧还不及你。”

之之还以为吴彤称赞她,谁知她跟着说下去:“你那小朋友却是澳洲人。”

之之不悦:“他并没打算与我共享什么。”

“可是,之之,你自有办法。”吴彤语气酸溜溜。

之之即时站起来拍拍臂围上的细沙,她不想多说,她结交张学人时根本不关心他是何方神圣,吴彤误会了,陈之不是一个工心计的女子。

舅舅与女友从前太乐观,现在又太悲观,其实香港仍然是香港,历史地理环境前途同五年前联合声明公布时一模一样,难明他们二人心态。

“天黑了,我们回去吧。”之之说。

那一天,之之比什么时候都想搬出去住。

半夜睡不着,看见哥哥门缝有灯,之之推门进去。

陈知吓一跳,连忙转过头,双手接过一本杂志遮掩桌上文件。

在台灯下之之发觉哥哥胡子没剃,头发不理,双目深陷,憔悴一如病人,不禁心痛。

她轻轻走过去,“哥哥,这是何苦呢,整件事已经过去了。”

“错,”陈知严肃地更正,“这事刚刚开始才真。”

“不要叫我们担心。”她拉着兄弟的手臂央求。_

陈知指指床头,示意妹妹坐下,“之之,目光要放得远一点。”

之之发急,“这活谁不会说:为着将来,今日的牺牲不算什么,今日的哀伤日,即是将来的庆祝日,但是哥哥,我们活在今天,还有,我们不是牺牲者的父母弟兄姐妹,没有切肤之痛,我爱你哥哥,请你保重。”

陈知淡淡地笑:“我不怪你,你的目光是小女孩子的目光。”

之之长叹一声。

陈知匆匆收拾东西,似要外出。

之之一颗心又吊起来,“这么夜了你到哪里去?”

陈知拧一拧妹妹的面颊,笑起来,“我已经二十四,早有自主能力。”

之之拉着他衣角,“你需要休息,不准同同那班人再搞下去。”

“之之,别胡闹。”

之之忽然紧抱住哥哥,头放在他胸膛上。

陈知轻轻拍妹妹背脊,“银行门前挂的还是米字旗呢,会有什么危险?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之之呜咽着不肯放人。

终于陈知轻轻推开妹妹,速速下楼赶出门去。

之之无奈地回转自己房间,看到走廊上有一点香烟火星,这是舅舅季力,他也没睡。

他冷冷地问:“你父母可晓得陈知此刻地下党员的身分?”

“舅舅你说什么。”

“搞革命的不是革命党员是什么,统统吃枪毙,运动辄祝延三代。”

之之退后一步,“舅舅,你整个人变了,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季力仍然冷冷,“不信去问你母亲,四十年前我们大姐就是搞革命捐的躯,哭瞎你外婆的一双眼睛,她的牺牲又换来什么,你们到今天还不明白:没有用的。”

之之用手捂住双耳,抢入房间,关上门。

第二天早上,陈开友头一个起床,问妻子:“儿子与女儿倒底有没有回来睡觉?”

他的贤妻答:“这么大了,锁不住的。”

陈开友惆怅,“我最怀念之之幼时,有什么要求,双臂抱住我大腿,仰着头左右左右地转,小辫子似摇鼓似晃,唉,要什么都得给她,心都软了,季庄,那样的好日子都会过去。”

季庄一味笑:“叫她快点结婚,养个外孙,你就可以再来一次。”

陈开友说:“早点嫁张学人也算了,人品学识尚算不错。”

“之之还想看看。”

“看什么,还有时间吗。”

“不要说得那么恐怖。”

“我已经决定办退休移民,据说头尾需要四年时间。”

“投资快一点,两年半可以走。”

“太太,你有多少资?”

“不如问问老母亲还收着多少。”

“老爹老娘比你精明多了,你甭想刮他们。”

“那么,只好等英国人来计分。”

“我不存大希望,那真是要像安生艾莲他们才会有资格,助理署长级以下恐怕免谈。”

“不会这样刻薄吧,你倒底为民服务三十载呢。”

“你是我老婆,当然帮我访人眼中,我们这干有资格拿房屋津贴的中上级公务员,简直浪费纳税人宝贵金钱。”

“不致于这样吧。”季庄开了水龙头洗脸。

“世人永远各执一辞,谁有飞机大炮坦克车,就谁胜利。”

说着说着,陈开友悲观起来,仰起头,叹息一声。

之之也起来了。

她跃下床,走到哥哥房间,推开门,看见陈知沉沉睡在床上,才放下一颗心。

书桌上摊着一本鲁迅手稿,大抵是他睡前读物,之之过去细看,是那首著名的悼杨铨: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之之恻然。

她默默念诵三五遍才放下书本,替哥哥关好窗户,开启空气调节,轻轻离去。

一到楼下,电话铃已经响起来。

对方是一洋女,娇滴滴问;“李察季在吗,苏珊纽顿找他。”

之之殷电话接上去:“舅舅,找你。”

祖母在一边滴咕,“舅爷应酬真忙。”

之之与母亲相视而笑。

之之身上一件破T恤与旧短裤拖鞋,头发蓬松,胡乱用橡筋弹着,反之,老祖母却穿套熨得笔挺的黑香云纱短衫裤,虽在家里,也穿着白线袜黑布鞋,头发稀疏,但仍盘着发髻,额角铮亮。

之之心想,一代不如一代,真没说镇。

之之到天井去摘下一小碟白兰花,用针线把它们穿成一串,用别针别在祖母胸前。

祖父一早找人下像棋去了,像他那样的老人得天独厚,有健康又懂得生活,闲时耍股票赚零用,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绝不损手,不然就同三两知己盖天盖地,无所不谈,退休廿多年,一点不寂寞。

父亲就不如他了,很会急躁心焦。

没到一会儿,之之看见舅舅打扮整齐下楼来。

走过之之身边,又转回头,柔声说:“没有生舅舅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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