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心慌的周末)(18)

作者:亦舒


下午,她舅舅过来造访,英俊的季力虽然上了年纪,身材样貌还是数一数二,惹得女士们朝他行注目礼。

之之微笑,有些女性就是死心塌地喜欢漂亮的面孔,在六七十年代,据舅舅说,他那张脸简直等于一张大国护照,通行无阻。

到了八十年代,光景渐差,女性一天比一天实际、聪明、厉害,崇尚权势名利,只要是成功的男士就不怕找不到女朋友:已婚、年老、貌寝、大腹,均可以受欢迎。

此刻快踏入九十年代,统世界向钱看,有没有生活情趣,懂不懂得玩,心地好不好,都是细节,都不重要。

时髦漂亮的都会女性只想在婚后退休,乘头等飞机在北美洲大埠与香港的花园洋房之间往来穿梭,一招手司机驾驶的大房车立刻停在眼前,以及没有限额的零用。

面孔了对方是白板都不打紧。

季力已经吃亏了。

现代女性心肠钢硬,实事求是,一束鲜花,一首新诗,一个下雨天,风露中立了中宵,都会被识笑为神经病,谁还在乎那个,季力那一套日渐落伍,随时有被淘汰的危机,斯人有点憔悴。

往日一曲已经可以动心声,现在已没有这首歌了。

季力在外甥女对面坐下,他取出一只信封交给她。

之之打开,是一张汇丰银行发出的本票,也许是全世界最可靠的最值得信任的物件之一。

之之一看银码,“居然有这么多。”她笑。

季力悻悻然,“狗眼看人低。”

之之忙赔笑,“是,舅舅,我该驾。”

“我卖掉汽车才筹到这笔款子,听说你等钱用,义不容辞,喂,要钱干吗,私奔?”

之之把本票谨慎收好,“舅舅,不要老钱钱钱的挂嘴边,多庸俗,我们不讲钱,我们一家人。”

季力啼笑皆非。

谁还会妄想在现代女性身上拣便宜。

季力早把那风流债主般姿态收敛起来。

“你同吴彤阿姨倒底有没有挽回余地?”

季力答非所问:“我这才知道,吴彤这人,十分天真。”

之之点点头,“你说得对,她崇尚浪漫,喜欢美的事物,她同你一样,舅舅,你俩永远不能真正实际起来。”

季力终于承认,“我想念她。”

他落寞地离去,立刻有女同事过来打听他是谁。

之之坦白地说:“你们会喜欢他吗?中年男子,没有房子,没有车子,亦毫无节蓄。”

女同事齐齐问:“有没有护照?”

“一无所有。”之之摇头。

众女一哄而散。

当初吴彤不知恁地看上他,真是缘分,倘若余情未了,必定还能走在一起,不劳操心。

陈之过去找李张玉珍,熟不拘礼,她蹲下把耳朵往人家肚皮上贴,很清晰地感觉到胎儿蠕动。

之之吁出一口气,感觉甚佳,子宫岁月是人类最玄妙阶段,难怪智慧的中国人把这九个月也算到年岁里去,叫做虚龄,似有意识,又似乎不是,浮游母腹,悠然自得。

之之几乎想说:让我们都回去吧。

李张氏的心情好得多,造物主定有巧妙安排,使孕妇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我想通了,”她说:“事情真的恶化,至多把他送出去寄宿读书。”

之之要隔一会儿才想到他是指未生儿,不禁笑起来,呵,人无百岁寿常怀千载优。

都想到了,白了头发,添了皱纹,什么都考虑到,但是世事永远不依本子发展,世事永远出乎意料。

“你放心,一切会很好。”

“除之你答应过织毛衣给我的孩子。”

之之大吃一惊,掩住胸口,“我真的那样说过?”

李张氏没好气,“早知你是信口开河。”

“不不,我有诚意,下班立刻买毛线。”

真的这样说过?明明不会打毛衣,怎么样学都学不会,小学劳作分奇低,她岂会夸下海口陷自己于不义?

不怕不怕,祖母会,姑姑也会,叫她们代劳好了。

傍晚,接母亲下班,隔着大玻璃橱窗看见妈妈正脱了鞋光着脚与设计师把华服一件件摆出来。

季庄非常认真,低着头根本没有看到女儿。

之之却看见母亲头顶丝丝华发。

之之无限怜借,妈妈开始者了,她知道妈妈最怕老花,时常困惑地问:“动辄要加上远视眼镜,老板会不会嫌我顿?”唯一的安慰是,老板娘先遭不幸,脖子上先挂上副老花眼镜。

退休吧妈妈,之之在心中喊出来,大家愿意省一点过。

是设计师先发现她,季庄连忙笑,招之之进店。

“店主呢?”之之问。

“一连好几天到律师处搞美国那边的税务。”

没有护照的烦,有护照的更烦。

“之之,我有事与你商量。”

“妈妈尽管讲。”

季庄把纸杯咖啡递给女儿,“之之,你哥哥再这样闹不停,迟早出毛病,我想把他送出去读硕士。”

之之摇摇头,“去哪里?巴黎、纽约、伦敦,都有他的同志,父母不在身边,更加为所欲为,妈妈,不要去干涉他,也许只是三分钟热度,到了年底,药到病除。”

“这事不会这样简单。”

之之微笑,“妈妈,依我看,就是这么简单,香港人有多善忘,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终身唯一持久的爱和兴趣,不过是赚钱。”

“之之,你不是母亲,你不懂得怕。”

“怕什么,怕受连累,抑或失去陈知?两者都不会在短期内发生,”之之分析,“我有信心,我很乐观。”

季庄放下咖啡,“之之,你确是快乐天使。”

“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迟早会失却陈知,有一日他会结婚,为一个在母亲及妹妹眼中不值得的女子疲于奔命,唯命是从,轻贱家人。”

季庄笑起来,拍打淘气的之之一下。

“呵妈妈我不是开玩笑,幸亏哥哥谈恋爱的兴趣不大,不然你我早就沦落至第五第六位。”

季庄一怔,“顶多是第二第三,怎么会第五第六?”

之之瞪母亲一眼,“人家肯定有岳父岳母,还有小姨小舅子。”

季庄变色,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看到儿子冷冷地对母亲说:“我岳母的拿手小菜不知多好吃。”

季庄张大吻合不扰来,此刻她又觉得陈知独门心思爱搞运动并不是太坏的缺点。

母女俩双双返回家。

只见另一对母女亦亲亲密密的在有商有量,合作做菜肉云吞呢。

李庄想,幸亏当年坚持多生一个,否则今日见到这种场面,不知是悲是苦。

之之马上洗手,“我也来我也来。”

姑姑取笑,“之之做的云吞下水开花。”

之之满不高兴,“现在不会了,人有进步的。”

“失敬失敬,我忘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之之坐下来帮手,“姑姑出去走过没有?”

“有。”观光客不胜唏嘘。

地方都不像了,全世界都会有沧海桑田式变化,香港特别变得离谱,移山倒海,瞬息之间,汪洋里耸立起庞大的货柜码头,大厦如雨后春笋,马路都架空重叠而过。

这倒罢了,通货膨胀的速度才叫人吓一大跳,堪称百物腾贵,民不聊生,无论是喝一杯茶,买一件衣服,都比三两年前贵了一倍,大叠钞票一下子去个一干二净。

忘了带口红,想顺道买一支,排好颜色,售货员笑笑报出一个价目,陈开怀张大双眼,以为听错,上次她在温哥华超级市场买的一管才一块九毛半。口红就是口红,擦了并不会长生不老,她干吗要花十倍价钱,也顾不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说不买。

这个地方,离开了就回不转头,永远找不到旧时的位置,换言之,陈开怀已遭遗弃。

物是人非,似走错迷宫通道,回来了?不,相逢也不再相识。

多年前她的一个老同学同她说:“到英国留学三年,回来之后,努力整整十二年,才拾回那三年间失去的名同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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