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容(25)

作者:亦舒


我慢慢举高瓶子十次,浑身大汗腰肢酸痛。

我闭上眼睛,热泪淌下,仿佛听见王旭在一旁说:家亮不要练了,你剩下一条手臂我还不是一样爱你。

看护说:“不准哭,又不是小孩,应知伤心伤神不利健康,今日吃过药没有?”

“我们出外散步可好。”

看护说:“明天我才有时间,今日需要赶返医院。”

我想起:“对了,你的酬劳--”

“李小姐每月预付,你请放心。”

我点点头,我的确放心。

现在,由圣琪照顾我了,我的生父负责后妻及年幼子女,生母看顾现任丈夫,我,由圣琪照顾。

我不禁好笑。

看护帮我做罢全套运动,调好一大杯高能力奶粉,看着我喝下。

她一走我便呕吐,一边呻吟,一边诉苦:明明灵魂已不在人世,为何肉体仍然在这世界受苦。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

是陈金山提着一壶粥给我做早餐。

“来,尝尝家母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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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做的?”这倒不好婉拒。

“是,瑶柱白粥,十分清甜,喝了补气。”

果然一股米香。

“家母还做了一碟子雪里红炒毛豆子,试一试。”

我说:“她是广东上海人。”

陈先生笑,“猜对了。”

我慢慢喝下半碗,肠胃忽然发出咕噜噜空荡荡声响,我尴尬之极。

“这是火腿切薄片,你吃一片。”

“我怎么谢她?”

“吃多点,她听见我朋友想吃粥,不知多高兴,立刻动手。”

“请问她多大年纪?”

“我是最小一个孩子,她六十多岁了。”

“啊不好意思叫她操劳。”

“老人越动越健康,你放心。”

“你没说朋友是个年轻寡妇吧。”

陈金山忽然反感,“你太小觑我家了,我们虽然是普通人家,家母不过中学毕业,可是,她本人也是寡妇,她知道寡妇不过是丈夫先妻子辞世,不是她触犯了什么法律。”

我鼻子一酸,金山好不天真。

“孤儿寡妇,都应当得到额外照顾。”

我说不出话,只好大口喝香甜白粥。

“况且,你并非任何人的寡妇,你连保险赔偿都领不到。”

我好奇问:“你家有什么人?”

“两个姐姐。”

“叫什么名字?”不会是银山与铜山吧。

“翠山与秀山。”

“好清秀的芳名,你为什么叫金山?”

“注册时写错了,本来名叫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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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之差,变得俗不可耐,我忍不住笑出来。

这是他的手机响,“报馆有事催我回去。”

我说:“多谢你来探访。”

我把食具洗净,坐着读报,这时,有人按铃。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太太,我一怔,这会是谁?我并无与任何人的丈夫往来,我毋须心惊心跳。

“是余小姐吗,我是陈今山的妈妈,可以进来吗?”

我连忙拢一拢头发,打开大门请她进来。

她一进门,“哟,你与今山所住两幢公寓装修何其相似,想必是同一房东,我刚帮今山收拾家居,顺道来探访,说几句话,余小姐不会介意吧。”

我连忙斟茶递水。

她看着我,“余小姐你大病初愈?”

我据实答:“我的左臂受了点伤。”

“你很瘦弱,飘飘欲仙。”

我只得赔笑。

她重重放下杯子,“余小姐,恕我实话实说。”

我只好听她说下去。

“今山今年才廿三岁,刚自大学毕业,电视台新闻组上司赞他前途无限,我也这样看。”

我点着头,唯唯喏喏。

这小老太太,究竟想说什么。

“我希望他工作上做出成绩,才谈论男女私情。”

我恍然大悟,“啊,陈太太,你误会了。”

“听我说下去,”她脸色变青,“这不是他结交女朋友的时候,尤其不是一个有病的寡妇,他的未来对像此刻应该还在大学里,健康活泼,身世清白。”

我一直还在点头,一时没有停止,看上去一定有点滑稽,我忍不住讪笑自己。

“你们认识没多久,此刻断开,还来得及,余小姐,请你放过今山。”

小老太有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她咬牙切齿之际,比别人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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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说:“陈太太,你放心,我与令郎不过是普通朋友,我决不会叫你担心。”

老太太好似觉得事情太顺利了,不置信地盯着我看。

陈金山太年轻天真,对人性一些了解也无。

他说,一般是寡妇,可是在心胸狭窄的陈老太来说,同样情况,她是不幸,别人是缺德。

我们对别人,总是不能宽容。

我说:“我还有点事。”

“请把那几件食具还我,那是一整套,欠了不好。”

“是是是。”

我恭敬地把先前陈金山带过来的碗碟还给她。

“余小姐,请遵守诺言!”

我轻轻关上门。

我又到浴室呕吐,把食物全部呕吐干净。

看,天底下果真没有免费午餐,叫人食不下咽。

下班,陈金山又过来敲门,我没应,我收拾了一些简单衣物到圣琪家,并且,请租务管理公司逐客。

活在上两三个世纪的人是很多的,平常藏匿在人群中,有事便站出来祭出法宝:你涎着脸人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你还敢说什么!叫人穿小鞋,戴帽子,抹黑。

圣琪悠然,“这种人我比你见得多。”

“应该计较吗。”

“哪有时间力气,不入,他们便会自我掌掴,献世全世界。”

“啊,你期待过头三尺有神明。”

“家亮,我又有新店开幕了,我要你做剪彩嘉宾,并且配戴我镇店之宝。”

“圣琪,放过我吧。”

“看。”

她自盒子里取出一条项链,是一大颗翠绿色宝石上伏着一只只有一公分大小的动物,看仔细一点,是只血红色青蛙,“哎呀,”我叫:“是阿玛逊流域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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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精致,人见人爱。

圣琪笑,“为它我的双眼几乎做得发盲,真实活蛙大小也不过两公分。”

她想替我系在颈上,“不,不,”我说:“你自己配戴。”

阮轩出现,“家亮,我替你找到一件宝衣。”

他自盒子取出一件运动上衣模样外套,“穿上它。”

我穿上,发觉两袖内均有电线电路。

阮医生开启开关,“怎样?”

我立刻察觉效果,每当我右臂活动,力道会带动左臂,即是说,无时无刻都在做物理治疗。

我泪盈于睫,他们如此关心我,我更要长进。

两袖内藏有感应哭及小小机械指导器,是泛音公司最新发明,医院得了两具。

我点点头。

“一天穿数小时已足。”

圣琪高兴得跳起。

稍后圣琪带我到新店参观,原来这次珠宝设计主题是热带雨林生物,其中一只鳄鱼手镯,一早已被非裔歌星订购。

我指丰一朵模样怪异的花,“这是什么?”看仔细一点,“唷,是维纳斯捕蝇草即食肉草。”

轻轻打开,里边有一具微型白金骷髅,骨骼关节全可郁动,我骇笑,“可怕!”

圣琪坦白:“我不会做蝴蝶及蜻蜓,来看这条蛇。”

那是一条小小青蛇,是一只耳环,自耳朵往的缠,又自耳脊转回,挂在耳背,似随时会蠕动起来。

她的人客抵达,不问价钱,抢着要货。

阮轩感动慨:“圣琪善心,她将纯利百分之二十捐儿童医院。”

圣琪完全改变了。

我忽然问:“你见过圣琪那双蓝色的翅膀没有?”

“什么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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