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容(14)

作者:亦舒


“我很抱歉,圣琪,我不知道。”

“我与业界联络,有人允许赊借工场及金属宝石,我可以重头开始。”

“你需要资助吗?”

她摇摇头,“我做一件卖一件,够糊口已经满足。”

真没想到她决定自力更生。

“这是我的电话地址,小亮,请予我精神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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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人走过来用手搭住她肩膀,她也不去看他是谁,便侧头吻他手。

他们两人如胶似漆,分明是一对情侣。

圣琪一向灵欲合一,她讲究肉体享受,她不愿回赫左,是因为找到了年轻英俊男伴。

她轻轻说:“这是阿利扬,我的男友,他是一名运动员。”

我不出声,长辈们怎么讲?“只要他们开心”,我还能说什么?

“保重。”我说。

“再见,家亮。”

他俩走了之后,同学们纷纷问:“那美女是谁?”

“很美吗?”

“有一股天真的妖媚之态,男人最喜欢。”

我答:“我不是男人,我不知道。”把他们都逐走。

晚上,赫左的电话来了,“她拒绝了我。”

“是,她对我也那么说。”

他十分懊恼,“我一生失去无数珍贵之物,圣琪最叫我惨痛,我竟似年轻人般沉不住气,闹成今日局面。”

我不出声,过一会我说:“像她那样的女子是很多的。”

“不,她是唯一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古稀之人,竟还有那么多人与事放不下,难道真要等咽气那一刻吗。

“对不起,赫左先生,帮不到你。“

“真的一点办法也无?“

“赫左先生,有时爱一个人,不在乎即时回报。”

“你有什么意见?”

“小琪一人在外,需要协助之处甚多,你若愿意,可以暗中帮她一把。”

他踌躇一刻,“我明白了。”

“当然,谁是圣人呢,不过,施比受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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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忽然轻轻嗒一声挂断。

我吁出一口气。

那年夏季我顺利毕业。

穿上方帽那日,感慨万千,苦读多年,出了身,并不见得特别高兴。

李叔摔伤腿,打了石膏,行动不便,不想出门,母亲老来得伴,对他十分缠绵,向我致歉,她要照顾他,缺席,叫我不要介意。

王旭老远自北京赶来,他替我在校园拍照,“你正式成为我的伙伴了。”

没想到圣琪不请自来。

她衣着其实十分普通:小小外衣,长窄牛仔裤,但是穿在她身上,出奇诱惑。

“恭喜你,”她走过来,“这位是王先生吧。”

我脸黑着,她身边并没有男伴。

只听得王旭笑,“我记得你,今日你没喝酒。”

圣琪也笑,“这是我名片,我在暮街开了一片小店,请多指教。”

“我替你俩拍照。”

圣琪说:“我替你们拍才真,站近些。”

她伸手去拉王旭。

这时,我忍无可忍,我一掌推开圣琪,“你想怎样,你卖什么风情?”

圣琪愕然,“家亮,你干什么?”

她踏前,我再加力道推撞,她险些跌倒。

王旭去扶她,我厉声说:“李圣琪,我同你说过什么?你若敢碰他一下,我砍你狗头!”

王旭发呆,瞪着我不动。

四边有同学围上,“什么事,什么事?”

圣琪知她不受欢迎,默默转身离去。

王旭在我身边说:“well!”

我双眼痛红,摘下方帽子,蹬蹬蹬朝停车场走去。

这时,我已冷静下来,心中后悔不已。

王旭追上,“你妒忌?你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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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头不语。

“这一切都是为我?”他心花怒放,“我在你心中有如此巨大重要地位?你会为我与人打架?”

我打开车门坐上。

王旭紧紧跟我身边,“家亮,时机成熟了,我已守候在你身边长久,家亮,让我们结婚吧。”

我黯然伏在驾驶盘上,为什么毕业礼上我一点也不觉得快乐,为什么王旭求婚,我没有狂喜?

“家亮,我一直怀疑你是否爱我,今日才知道我实在过虑,家亮,我太高兴了。”

回到家,我脱下礼袍,打电话找圣琪。

“对不起,圣琪,我叩头。”

圣琪的声音十分陌生,“哪一位?电话接线不大好,听不清楚。”电话随即响起啪啪声音,切断。

我再拨过去,一直没有打通,挂线是故意的。

毕业了,我把桌上所有书书籍纸张扫进垃圾桶。

“腻透厌极!”我嚷。

王旭与我到欧洲旅行,他专会别出心裁,化腐朽为神奇。

我们黄昏到罗马蒂伏利花园,众游客正在欣赏七彩灯色照耀下的喷泉,他悄悄朝暗角一指,“看,家亮”,我开头什么也看不到。

然后,双眼习惯了黑暗,我看到隐约的小小朵火光一明一灭浮游,“萤火虫!”我惊呼。

这是在城市生长的我第一次看到萤火虫,叹为观止,我身不由己追上去,其他游客也纷纷朝我们方向走,王旭取出一只小瓶子,走入树丛,不一会笑嘻嘻出来,把瓶子递给我。

我看到小小玻璃瓶里有两只萤火虫。

那两只小小昆虫只像蜉蝣般活了一夜,带给我难经验。

我们到赛纳河乘观光船,那一夏欧洲热得发昏,我吃不消靠在王旭背上吃冰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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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年轻爱侣。”

又有人问:“年轻好还是爱侣好?”

“年轻好,老了猥琐相。”

这是真的,可爱小男孩来吻我面颊,我会大笑接纳,老男人,我会后退。

河畔歌德式圣母院矗立,王旭说:“圣母院不在左岸或右岸,它建筑在一个叫城市之岛的小岛上。”

我把脸紧紧靠在他肩膀上。

我忽然说:“我想去见一见父亲。”

“正好我要问他要你的手,我陪你,先去看余先生,然后探你母亲。”

我适意地点点头。

在伦敦遇上大雨,我与他到皇家建筑会去办一些手续,忽然看到大队警察冲进,“疏散疏散”,王旭紧紧拉住我双手,在我身前保护,我俩紧张地从侧门奔出,王旭问途人:“什么事?”

途人答:“疑有炸弹。”

我们淋着雨跑回酒店,王旭说:“怕死吗?”

我老实答:“不去着实想它便不怕。”

“我不怕,有什么事我俩记抱紧紧,我只怕失去你。”

我很感动,被爱真好。

接着,我们找到父亲。

他还在工作,而且非常忙碌,看到我们笑着迎出来,只字不提为何多年没有联络。

我发觉他英语粤语都带着浓厚的沪音,像是老一脱的人,他头发出奇乌亮,王旭的白发比他还多,我这才发醒觉,必是勤于染发之故。

他很高兴,“今晚请到舍下吃顿便饭,届时一屋三名建筑师,哈哈哈。”

我们约好晚上七时见。

接着我问王旭:“你怎样看他?”

“老实话还是客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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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实招来。”

“他好像不大认识你,但约莫知道那是不对的一件事,所以额外客气,实则是希望速速了结此事。”

我不出声,父亲十分为难,额角冒汗。

但只要看到他安然无恙我已经很高兴。

我们要选购礼物:名贵手袋及西装外套,多款电子玩具与水果糖果。

王旭笑:“礼多人不怪。”

连工共都有红封包。

一按铃听见少妇尖声说:“家亮这样客气做什么,女婿可也一起来了?”那肯定是继母。

坐定之后,我发觉沙发后不止一对亮晶晶眼睛偷看我俩,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余家又添了子孙。

原来父亲已是三子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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