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9)

作者:亦舒
"你有没有签?"

宦楣摇摇头。

"眉豆,你一贯地不关心时事。"

"宗平,你亦一贯地责怪我长居象牙塔。"

邓宗平无奈地笑笑。

除非发生一件大事,把她自塔里逼出来,或是把他拉进去,否则他们两个只好永远僵持。

宦楣问:"宗平,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问到这里,声音颤抖。

邓宗平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暗示他根本没爱过任何人,尤其没有爱过宦楣,他身为大律师,自然听出言下之意,拒绝作答。

"我要走了。"

"对,宗平,聂上游做过哪一件案子的证人?"

"不再重要了,我太多事,你已有足够能力照顾自己,亦应有交友自由。"

宦楣送他出去,私家路口刚巧有一部计程车,宦楣朝他摆摆手。

回到房里,卸了妆,取出那块星的碎片欣赏良久,才连同聂上游的那封信,一起放进抽屉里。

躺到床上不多久,天就亮了。

别人都有事情要做,就她没有,宦楣不必起床。

等到隔壁房间传来瓷器破裂声音,她才勉强睁开眼睛。

宦晖睡隔壁,他回来了吗,几时的事,抑或刚刚上楼来?

又有重物击地声。

她听得有人吵架,一个自然是宦晖,另一个是女人,好不熟悉,不正是叶凯蒂。

疯了,宦楣霍一声跳下床,把她带回来不止,还在家里打架,吵醒父亲,不剥了他的皮。

她走到隔壁房,敲门没人开,只听得房内闹得更凶,连忙赶回自己房,找出锁匙,把隔开两间房中门打开,一推开门,正看见宦晖用力握住叶凯蒂的头往墙上撞。

宦楣连忙赶过去拉开这两个狂人,叶凯蒂乘机反抗,双手乱抓,宦楣脸上顿时起了血印。

宦晖反手一巴掌,把凯蒂打得跌在地上。

除此之外,两个人倒没有失礼,宦晖西装煌然,只松了领带,凯蒂的纱裙虽然撕开一两处,并没有走光。

他们气咻咻地怒视对方,像两只野兽,要把对方吞吃。

宦楣忍无可忍,吆喝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已经有佣人闻声上来察看,一边敲门一边问:"有事吗,小姐?"

宦楣扬声道:"没有事。"

但是宦太太已披着睡抱过来,"眉豆,谁在毛豆房?"

宦楣连忙用身子挡着母亲的视线,"妈,你回去休息,我同他理论呢。"她用力把母亲挤出门外。

"两兄妹干么吵起来?"

"原则问题。"

"别把父亲闹醒。"

"得了。"宦楣终于推上门。

她转过头来,看到宦晖正在俯身捡拾地上的照片。

她这才发觉一地都是十乘十五公分大小的彩色照片,帮着拾起几张,一看之下,宦楣呆住,她忽然明白大哥暴怒的原因,同时也禁不往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他们三人终于静下来,对峙而坐。

当然是宦楣第一个按捺下怒火,她以鄙夷的语气问:"你有什么资格找人盯住宦晖拍摄这种下流的照片?"

凯蒂恨恨的说:"因为我要全世界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宦楣站起来,"他怎么样了!他已成年、未婚,他爱怎样都有自由,你有资格管他?你侵犯他私隐,你登门勒索,我们有权控告你,叫你身败名裂。"

凯蒂闻言,脸色苍白,瞪着他们兄妹俩。

倒是宦晖摆摆手,"算了。"

宦楣向凯蒂说:"把底片交出来,要多少钱,说,数目字如果太离谱,下不了台的将会你。"

凯蒂忽然呜咽起来,"我不要钱。"

"那你要的是什么?"宦楣大奇,"经过这些,你不是还想嫁给宦晖吧?"

凯蒂目光空洞的看着她。

"凯蒂,你是江湖的一颗明显,有头有脸,凯蒂,但你没有脑袋,你头壳

里面塞的是稻草,我真的对你生气,你可以把一件事情弄得这样丑恶。"

这时候宦晖再一次说:"算了,叫她走。"

宦楣转过头来,"他叫你走。"

凯蒂痛哭起来。

宦楣厌恶的说:"回家再哭吧。"

凯蒂忽然拉住宦晖,"我也只不过是一时情急……"

宦楣摇头,"凯蒂,永远不要解释,做过的事,要有勇气承担。"

宦晖居然笑了,"眉豆,你对牛弹什么琴。"

他疲倦的拉开门,走出房间,竟把叶凯蒂撇下不理。

凯蒂真正绝望了,她原天真的以为宦晖会得魂不附体地苦苦哀求她,任她提出条件,随她摆布,但事实与理想相差太远,她的计划全部落空。

凯蒂颓然坐下。

宦楣冷冷的看着她。

凯蒂不见得找不到比宦晖更好的男人,她演出这一闹剧,不外是因为着了魔,她起了血性要同宦晖拼命,往好处想,凯蒂不失为一个有真性情的人。

"我送你出去。"

凯蒂忽然打开手袋,取出一包东西,交给宦楣,"底片。"

宦楣呆住。

凯蒂喃喃的说:"算了。"

宦楣连忙接过底片,紧紧握在手中。

凯蒂看看宦楣,语气忽然冷静下来,她说:"你是个千金小姐,一辈子活在大树荫下,你永远不会懂得,一个女孩子,自幼出来江湖找生活,所身受的种种苦难侮辱,而且还正如你说,不得抱怨,不得解释,打落牙齿,要和血吞下,一样要多谢父兄叔伯多多捧场。"

宦楣听了只觉得一阵心酸,眼眶发红。

凯蒂却镇静地说下去:"有势不可盛时,你们也不必欺人太甚,我虽然出身贫贱,一般是个肉身,一样由父母所生,"她停一停,"将来,你们也许也有难看的日子。"

说完了,她离开房间。

宦楣叫她,"凯蒂。"

她没有回头。

一直走出宦家大门。

宦楣呆站了很久,一直在思考凯蒂那番话。

宦晖出来说,"眉豆,刚才麻烦你。"

宦楣把底片扔给他,他打开一看,欢呼起来,

掏出打火机,点燃着,底片遇热卷缩、燃烧,宦晖把它扔进水晶烟灰缸中,它一下子变成一团火球,轻轻发出悉悉声,刹那间化为灰烬,不复存在。

宦晖浑身轻松,没事人似说:"你用了什么法上令她交出底片?为兄的真的要好好奖励你。"

宦楣怔怔的看住大哥,没有言语。

"不同你说了,上班前我要好好浸一个热水浴。"

宦楣一个人走到花园栏杆边靠着看风景,脚下正是著名美丽的维多利亚港口,但这一天,天空阴暗,海水灰黑,宦楣看到远处乌云卷成一堆堆向她这边扑过来,一团一团,活似怪兽,一下子吞掉半边天空。

她正在注视这个奇景,天边电光霍霍响起忽喇喇一个闷雷,天色大变,一阵大风,吹起落叶。

雨跟着而至,啪啪落下,开头疏疏落落,后来密集,一下子淋湿宦楣的薄衣。

她并未即时闪避,犹自站在空旷处看天变。

母亲在远处叫:"眉豆,眉豆。"

声音在大雨下显得断续微弱。

宦楣转过头来,看见母亲在一把太阳伞下伸手招她。

幼时她最爱在大雨中游泳,宦太太老是怕她触电,也是这样,躲在东摇西摆的大伞下叫她离开泳池。

该刹那,宦楣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只有七八岁模样,她不顾一切向母亲奔过去,"妈妈,妈妈。"且无故哭了,泪流满面,幸亏有大雨保护,除她自己,没人知道。

奔到伞下,伸手紧紧抱住母亲。

"落汤鸡似,还不松手,连我都一身湿。"

但是宦楣不肯放开,她要紧紧抱住母亲。

宦太太说:"你一向与毛豆亲厚,我知他房内有人,你,连同我,还有你父亲,都把他宠坏。"

宦楣感冒,躺在床上三天,发觉一雨已经成秋。

宦晖下班天天先来看她。

他握着妹妹的手,轻轻说:"我叫人送了一笔款子给凯蒂,她并没退回来,那件事……我也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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