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23)

作者:亦舒


聂上游沉默,"那么,当我私人资助你。"

"长贫难顾,你会后悔。"

"如果可以结婚的话,男方就无从反悔。"

他曾经多次提及婚事,没有一次比今次更加认真。

"不,"宦楣一口拒绝,"你陷我父于不义,我们不再是朋友。"

"宦楣,你为何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免得你误会我俩此刻门当户对。"

"你仍然在等邓宗平?"

"聂上游,看天份上,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拿这种琐事来烦我。"

他沉默了,过一会儿,公然自前门离去。

这个时候,刚刚凑巧,一辆计程车与小型货车的司机在路口起冲突争吵相骂,惹人注目,一时没有谁注视宦宅大门。

宦太太闻声摸下来,"是毛豆吗,是否毛豆回来了?"

宦楣别转面孔,心如刀割。

五号。

是宦家的人住在宦宅最后一个晚上。

一清早邓宗平就来照应。

宦氏母女留下一仓库无用的衣物,只提着两件行李。

宦太太并无留恋,宦楣硬着心肠,叫工人联络慈善机构来抬走杂物。

自由在一旁轻轻说:"留着也许将来有用。"

宦楣笑一笑,祖屋根本无空间堆积这些身外物。

"自由,你同母亲先起程,我来做最后查看。"

宦太太坐在园子里静静向山下望,青草地多日未经修剪,已长出蒲公英来,花卉枯萎一半,处处落英。

正要动身,忽然之间,一辆香蕉黄的开篷车铲上斜坡,喇叭按得震天响,车子停下,一个穿皮草的女子跳下来,走近她们。

宦楣一怔,来人是叶凯蒂。

她把车匙圈套在右手的无名指上,使劲的溜溜将它转动,一边点头说:"宦太太你好,宦楣你好,长远勿见。"一边信步走上来。

宦楣开头不知道凯蒂为何来此,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凯蒂是来接收宦宅!

当然,冉镇宾已将这间屋子转送了给她,或者至少允许她做它暂时的女主人。

凯蒂眯着眼睛看牢宦楣一直笑个不停。

宦楣避开那挪揄的目光。

凯蒂闲闲的说:"讲好的啊,一切家私不准搬动。"然后对牢艾自由再说:"你瞧,一切都是注定的,有你的,就是有你的,没你的就是没你的。"

邓宗平在这个时候,踏前一步,把身子挡在宦家的女子面前。

他面孔自然发散一股威严,凯蒂退后一步,也不再转动车匙,那惹人心烦叮叮之声停止,宦楣松一口气。

"你,"凯蒂指一指宦楣,"走之前陪我巡一巡屋子,我得看看漏了什么没有。"

宦楣只觉一边面孔既麻且红,强自镇定,对自由说:"你们先走,我稍后即来。"

只见宦太太瞪着叶凯蒂,脸色煞白。

宦楣见母亲有反应,反而安心,自从大势去后,宦太太状若木偶,今天这样激动,表示体内仍有生机。

自由镇静地扶着宦太太上车。

宦楣伸一伸手,"请。"

凯蒂故意提高声音,"其实这一幢房子,风水差到极点,克不住还真的不要住。"

邓宗平忽然开口,"叶小姐,我相信你一定克尽天下苍生。"

连宦楣听了这个话都一怔,不由得把手伸进邓宗平的臂里。

叶凯蒂白他一眼,没趣地推开大门进内视察。

宦楣低声同宗平说:"谢谢你。"

"切勿挂齿。"

宦楣愁肠百结。

邓宗平说:"镇定一点,以业主的姿态带她看房子。"

宦楣抬起头,"有你支持,我做得到。"她摸一摸发烫的面孔。

与邓宗平之间的关系,松点紧点,紧点松点,宦楣很明白,他与她,永远不会结合,但是,也不致断绝邦交,除非他另外有人,那位女士,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大度量必会要求他与宦楣中止关系。

只听得叶凯蒂一边巡一边批评,把宦宅贬得一文不值。

凯蒂有心踢盘而来,心理状况可以了解,在宦府所受的积郁,她打算在今日宣泄,经过今日,她与宦家每一个人的地位就扯平了。

推开宦晖的房门,连叶凯蒂都感慨了,房里的布置与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鲜红色毛巾浴衣搭在安乐椅上,各式领带散落一旁。

叶凯蒂喃喃说:"这间房,好似有一阵霉味。"

宦楣看宗平一眼,不出声。

宗平说:"今天下午,有人会来把一切杂物搬走。"

凯蒂抬起头,"不,让它维持原状好了。"

宦楣诧异,凯蒂仍然爱宦晖!不不,难以置信,或许她发过誓,一定要进宦家来住个痛快,不管怎么样,都要偿一偿心愿,所以坚持宦府维持原状,满足她心头的那朵火。

凯蒂真是厉害,她终于达到了目的。

走到这里,凯蒂忽然兴致索然,武耀过了威也扬过,宦楣一点表示都没有,得不到热烈的反应,戏如何演得下去?为这件事凯蒂兴奋得通宵不寐,没想到事情没有想象中一半好玩。

凯蒂说:"我想喝一杯茶。"

宦楣答:"没有人服侍你,厨房或许还有茶叶,你自己动手吧。"

凯蒂狐疑的问:"眉豆,你并不悲戚,为什么?"

宦楣淡淡的答:"因为我从不满足不相干的人。"

凯蒂追问:"实际上你是伤心的,是不是?"

宦楣环顾左右,"恭喜你,凯蒂,我把房子交给你了。"

她偕邓宗平走下楼去。

凯蒂提高声音叫:"喂,还有后园,还有泳池……"

宦楣在楼梯底往上看,对凯蒂说:"你讲得对,这间房子相当凶,好生住。"

宦楣登上邓宗平的车离去,一路上她没有回头望,像是怕变成监柱。

过了很久宦楣才说:"我毕竟说得太多了。"

邓宗平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她的肩膀,"没问题,你表现极佳。"

"谢谢你的掌声。"

"有没有宦晖的消息?"

"没有。"

"眉豆,不要瞒我,不要同违法者合谋,不要向他们妥协,不要畏惧他们的恶势力。"

宦楣看向窗外,"你太多心了。"

"别忘记我也有线人!我也有消息来源。"

"我真的不知道宦晖行踪。"

"有人在一艘挂巴拿马旗的货轮上见到他。"

宦楣一震,"他好吗?"连忙拉住宗平的手臂,"他要到什么地方去?"

邓宗平到这个时候,才相信他比宦楣知道得更多。

"我的父亲呢,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他已决定在一个用中文的国家定居,他很安全。"

宦楣紧闭双眼,叹一口气。

"宗平,说下去呀,我想知道更多。"

"宦晖最终目的地可能是纽约。"

"我们有一间公寓在——"

"对不起,早已转户,该址并且受到密切监视。"

宦楣颓然用手掩面,"天呀,"她沮丧无比,"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

"并不见得,你的朋友会关照他。"

宦楣知道他指聂上游。

"眉豆,有种人天生是社会的渣滓,专门伺机诱惑彷徨的人堕落。"

宦楣惨笑,"我知道,你骂的是我。"

"眉豆,你要疏远这种人。"

"你口气听上去似牧师。"

"他能给你什么?"

宦楣喃喃说:"香槟与巧克力饼干,以及我父兄的消息。"

"什么?"

"我们到了。"宦楣抬起头来。

邓宗平打开宦楣的手袋,放了一样东西进去。

宦楣轻轻道:"多谢馈赠。"

邓宗平没有回答,不知怎地,他双目有点润湿。

他一直由衷盼望,小眉豆会得脱离童话世界成长,做一个与他并肩作战的伴侣,他时常说,眉豆的二十岁等于人家的十二岁,他不能奉献终身来哄撮一个小女孩子,今日,眉豆处处表现成熟,他却觉得心如刀割,又希望她可以回到乐园中,好吧,就背她一辈子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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