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20)

作者:亦舒


"毛豆,地球才那么一丁点大,你想躲到什么地方去?"

"总有我们容身之处。"

"不见得,毛豆!说服父亲,留下来面对现实。"

"不行,父亲拒绝这种羞辱。"

宦楣急极而泣。

"我真后悔告诉你,看样子你守不住秘密。"

"自由呢,你放下她不顾?"

"我自有主张。"

"宦晖,你们什么时候走,在何处出发?"

"细节你别管,我们现在就话别。"

"毛豆,你这一走,也许就回不来了。"

宦晖闭上眼睛,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曲抽搐。

"毛豆,他们会通缉你,你想过没有,你真以为你能躲一辈子?"

"太迟了,眉豆,不要多说,过来让我看清楚你。"

宦楣号啕大哭。

"嘘,嘘,不要这样,当心眼珠子摔出来。"

二十多年来,宦楣引以为荣的一切,都弃她而去,在她指缝溜过,抓不住留不下。

第二天晚上,一家人同桌吃饭。

宦兴波坐首席,把丰富的菜肴分别布到妻女子媳面前。

他一声不发,表现沉着。

这分明是最后的晚餐。

宦楣多么希望他会得回心转意,留下来勇敢地打这一仗,取回公道,讨一个清白。

但是一顿饭时间,宦兴波没有说过一个字。

各人面前满满的饭菜动也不动,甚至没有人取起筷子。

坐了大半个小时,宦太太先觉得累,轻轻站起来,晚宴就这样散了。

宦兴波向女儿招招手。

宦楣过去侍候他。

他凝视女儿良久,一语不发,半晌转过头去,向老伴点点头,独自回寝室去。

宦楣知道父亲一定是在今晚走。

她已经麻木,不懂得思考。

当然,她可以知会邓宗平,向有关方面通风,把父兄留在本市,但她办不到。

只听得宦太太自言自语的说:"快过年了吧,什么都还没准备,唉,不经不觉,你们回来几乎有一年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宦楣与自由呆呆的听着。

宦太太说下去:"我记得牡丹花要早点定,自由,这些你都记在心里,将来,都是你的事。"

自由低声答:"是。"

宦太太说:"我觉得好疲倦。"她用手托着头,表情一片困惑,似一个迷途的孩子,边走边玩几十年,忽然落寞想回家乡,却找不到归路。

自由扶着她上楼休息。

宦楣走到花园去抽烟。

她已无观星的闲情逸致,刚在发呆,听到身后悉索一声,转过头来,见是家里的老司机。宦楣诧异了,他也到后花园来黯然伤神!

老司机见宦小组发现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露面。

他说:"我正替老爷难过,在我眼里,他明明是个好人,待下人是极宽厚的。"

一句话触动宦楣心事,"你贵庚了?"

"五十五。"

"与家父同年。"

老司机本来要说:我们怎么能与宦先生比,忽然想起宦某此刻的处境,硬生生把话咽下喉咙。

只听得宦楣说下去:"我记得你有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还记得他俩与我们兄妹同年。"

司机答:"小姐你好记性。"

"他们生活很幸福吧?"

"托赖,还过得不错,老叫我退休,儿子做小生意设间小印刷店,女儿一直是注册护士。"语气透露着满足自在。

"你的股票怎么样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女儿见我成天唠叨,受不了,问我输掉多少,贴补给我,嘱我以后不要再玩。"

"呵。"宦楣发呆。

看,看人家女儿多么能干,一举手便救老父出苦难,宦楣又能为宦兴波做些什么?

老司机见她神情呆滞,便不再说话,讪讪地退下。

过不多久,自由缓缓走近,坐到宦楣身边。

"母亲睡了?"

自由点点头。

跟着宦晖享过福的女孩子不是没有,但却不是艾自由。

"宦晖呢?"

自由很平静的回答:"在收拾细软。"

宦楣一震,"你知道了?"

"他今天早上告诉我。"

她神色一点不见有异!

"他说你已经知道,可是我看不出蛛丝马迹。"

"你不怕?仍然义无反顾的等他?"

"他说稍后安定下来便派人接我。"

"跟他过逃亡的日子?"

"怕什么,偌大的北美洲不知几多黑市非法居民。"

"可是你要离乡别井,或许一辈子见不到亲人的面。"

自由坦然答:"我父母早已过世。"

宦楣不得不承认,"宦晖还是有一点点彩数。"

"你呢,你同邓律师可以从头开始?"

宦楣低下头,涩酸地说:"我与他,是本世纪最大的一场误会。"

自由仰头,看着天空,"你看这些会眨眼的星,传说每一颗都代表一个人的命运。"

"谁说的,星的命运,也受奇异力量控制。"

自由看她一眼,笑笑,站起来走了。

宦楣不打算睡觉,屏息等到深夜,看见一辆小小不亮灯的黑色房车,悄悄开上来,停在路口,接应的人来了。

父亲卧室的灯光闪了一闪,宦楣立刻到车房去。

不久有两个人影自图画室长窗掩出,轻轻走过花园,上了车。

车子随即开走,宦楣尾随在后。

她比他们更熟这条路,她自另一头下坡,在大路上等候他们驶至,这样,他们再也不会怀疑有人追踪。

两部车子一前一后向郊外驶去。

路至一半,车子已非常稀疏,前车早已发觉有人尾随在后,宦楣看见她父亲回头张望,认出她的车子。

前车缓缓驶进一条私家路,宦楣惊疑不定,这条路对她来讲,殊不陌生。

车子停在路旁,司机跳下车,沉着的向宦楣走来。

他问:"你一个人?"

宦楣点点头。

"请你立刻把车回驶,否则我们拒绝完成任务。"

宦楣说:"我要与父兄道别。"

那司机说:"一分钟内你不离开,你父兄可以跟你回家。"

宦楣抬头,看到父亲朝她打手势,叫她走。

宦楣立刻把车子掉头,驶远。

她把车停在公路的避车处,手臂抱在胸前,过了十分钟,她往回驶。

不用人带路,她都知道前车的去向。

他们一定准备从水路走。

宦楣把车往回驶,静静停下,她取出一具电筒,徒步摸黑往小路走下去。

她知道小路尽头有一个私家码头。

宦楣来得及送那艘漆黑的游艇轻轻驶离码头,深夜中它如魅影似载走她的父兄。

她站在码头中段向它挥手,在黑夜中,它一下子为浓雾所遮掩,速度奇快,几乎即时去得无影无踪。

公海自有接载的大船。

宦楣叹息。

她仰起头,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她往回走。

走到一半,她很平静地用很普通的语气说:"你还不出来,想躲到几时去?"

她身后嘁嚓一响,一个人影自矮树丛中钻出。

宦楣跟着说:"冀轸出入口公司:没想到你负责运进运出的是人口。"

那个人不出声。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一声。"

宦楣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往上坡走。

"真没想到你做的是这些勾当。"

走到有路灯的地方,宦楣转过头来,看着黑衣黑衫的聂上游。

"真奇怪,自古做贼的都爱穿黑色夜行农。"

聂上游知她心中气着,不与她辩驳。

"为什么不提醒我,我父兄才是贼中之贼?"

聂上游仍不做声。

"今晚没有香槟招待?"

他伸手做一个请的姿势,招呼宦楣入屋。

宦楣找到酒瓶,索性不等杯子,抓住瓶子就灌,鲸吞几口,用手背擦擦嘴,颓然倒在沙发里,"多谢你成全两个疑犯。"

聂上游坐下说:"我只不过听差办事。"
上一篇:独唱团 下一篇:光线消失的井池

亦舒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