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只有你(4)
作者:亦舒
志欣啼笑皆非,“是,杏子。”
“可以爽约吗?”
“我会痛哭。”
杏子并无选择。
“我在门口等你。”
志欣站在那里,他永远像个大孩子,圆面孔一脸稚气,五官端正,品学兼优,杏子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说:“我替你准备了礼物,家母喜欢的鲜花水果全都齐备。”
“我得回去换件衣服。”
志欣几乎有点生气,“石小姐,时间差不多,再拖要迟到。”
“杏子这一阵子你魂游离恨天。”
杏子沉默。
“对不起,是我不够体贴,我知道你为家事烦恼。”
杏子走上志欣小小日本车。
最后一次
“我有好消息,我已提早被机电工程署录取,一毕业便有不,我会向你求婚。”
杏子不出声。
“杏子,我盼望与你组织小家庭。”
杏子想起钱建律师说过的话。
她不像母亲,每天父亲回来,杏子记得母亲会伏他膝上听他说故事。
现代男子已无法负担那样的娇妻。
凡是向往伴侣温柔美丽沉默体贴的男子,需知道她们除出做娇妻之外,并无其他任务。
当下杏子结巴:“结婚……”
“是呀,共组小家庭,一人一份,三年后略有基础才生儿育女,你说好不好,你可愿意与我厮守一生一世?”
杏子微笑,一位西洋老太太说得好:一生一世的爱情,像古老大教堂里的那只著名鬼魂,不知传说了多久,人人都好像知道有这么回事,但没有一个人见过鬼魂,传说始终是传说。
小车子停下,志欣带着杏子上楼见家长。
杏子只穿白衬衫卡其裤球鞋,她撂一撂头发,用纸巾抹去鼻尖油腻。
门一打开,程父说:“来了来了”,几双亮晶晶眼睛一起向杏子行注目礼。杏子知道该怎么做。
她目观鼻,鼻观心,微笑,不言,一味点头。
家里一共四人,程先生太太与志欣大哥及他女友,他们毫无疑问都是好人,只是对杏子太过好奇。
杏子只见程哥哥蹲在一角剪脚甲,看到杏子连忙站起,杏子决定不与任何人握手。
程妈说:“杏子,农历年来过,许久不见,功课很忙吗?”她连打两个呃。
程爸走近,杏子听见他放出气体尴尬声响,据医生说,每人每天总要释放一公升气体。大约分开十四次,男女相同,无可避免,这就是烟火人间。
程妈捧出许多小碟子招呼杏子,程哥女友多多少少视杏子为假想敌。
她试探问:“建筑系难读否”,“你家还有些什么人”,“听见令尊早逝”、“那种病会遗传吗”……
志欣与大哥说着球赛趣事,好融洽的一家,杏子想,她忽然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探访程家,她以后再也不会出现。
杏子心平气和,她看看钟点,决定五点三十分告辞。
程母忽然取出一只首饰盒子,打开给杏子过目,“这两对足金手(金厄)你们一人一对--”程哥女友立刻趋近审视,“可有钻石?”她问。
持枪男子
这时,志欣忽然指着电视荧幕。
客厅狭小,电视机就放在沙发前饭桌边,各人视线转向荧幕。
只见血红大字打出,“突发新闻”字样,警车呜呜,救护车蓝灯闪烁,分明出了大事。
记者气急败坏报道:“枪击事件发生在一小时之前,即下午四时许,在旺区兴隆街与文昌路交界的泛亚油站,据目击者说:当时有两部汽车争路入加油站加油,发生碰撞,其中一名司机突然拔出手枪指吓另一名司机,该人即时报警。”
这时程家上下哗然。
“加油都要用枪?”
“还成什么世界?”
杏子按住胸口,睁大双眼盯牢荧幕。
“--持枪男子突然发难,连开三枪,击伤一名警察,但是警方迅速还击,该名男子倒地不起,据在场者说,他已遭警方击毙。”
杏子的心跃上喉咙。
“让我们来访问行动组王治山警司,王先生,请你就此事发表意见。”
这时摄影记者对牢当事人。
只见王治山又眉打结,医务人员正在替他料理左手伤口,他脱下外套,露出避弹衣,衬衫与脸上都溅有血渍,他沉声说:“光在白日之下,竟发生这种事,令人痛心,嫌你不够专――嘟――嘟――”
程爸问:“这嘟嘟声是什么意思?”
程志欣答:“他在讲粗话,电视台帮他删除。”
“执法人员可以骂粗话吗?”
“嘘。”
杏子只觉得她胸口像要炸开。
只听得他说下去:“警方决不容忍这种严重影响公众的罪行,警方一定保障市民安全。”
程志欣称赞:“这名王警司恁地英勇,太叫人感动。”
程爸亦说:“骂得好,应当气愤。”
记者继续说下去:“事发现场,在容易起火的汽油站,十分危险,现时共有十七辆警车将油站团团围住..."
六
杏子忽然起来,“对不起,我有事要回家。”
志欣一家讶异地看着杏子。
杏子已经取过书包出门。
志欣追上,“我送你。”
“不用。”
“杏子,发生什么事?”
杏子忽然伸出手,摸了他的脸颊一下,“不用,真的,志欣,不必麻烦你。”
她狂奔到行人道,叫了一部计程车赶回家中。
在车中她思绪忽然飘移出去老远。
不知怎地,杏子刹时想起奥斯汀《理智与感性》一书中,可爱热情的玛莉安遭男友遗弃,在一个彤云密布,即将下雨的黄昏,独自奔到悬崖边,茫然轻唤那人名字:“呵威比勒,威比勒”,她终于摔倒在大雨中。
杏子用手掩面。
王治山,她心里唤他,王治山。
她急于要知道他的消息,她赶返家中,也许母亲清楚他下落与伤势。
杏子下车奔到门口,掏出锁匙开门,一进屋发觉母亲不在,玄关灯光尚未开亮。
她颓然放下书包走进房间。
慢着,杏子听见声响。
母亲寝室没有人,声音自堆放杂物的客房传出,那里除出大纸箱,只剩一张玫瑰红旧丝绒沙发。
她轻轻走到客房门前,只见门没有关紧,杏子轻轻推开一条缝,她看到了不应看到的情景。
在黄昏最后的黯淡光线下,杏子看见母亲凝脂一般裸肩正伏在一个人身上,他是王治山。
单纯欢愉
他仰起脸,渴望地吻向女伴,双手不是按在她胸前,而是紧紧握住她腋下,他手臂上纱布渗出血渍,他缠绵得浑忘伤势。
他脸上露出孩童吃到糖果那样单纯愉满笑意,把女伴拉近身躯亲吻。
杏子连忙往后退,躲到客厅一角蹲下,用双手掩住嘴巴,免得一颗心自喉咙跃出。
真没想到他离开枪击现场,第一件事就是赶到这里,由此可知,他心中只记着一个人。
他们之间,原来真有爱念,他俩相拥,不过是全世界所有生物最原始的需求。
在该刹那,整个宇宙只有他俩那样大,一切烦恼、是非、琐事,都不存在,他俩紧紧蜷缩在一起,慰藉取暖,终于安全了。
杏子耽在墙角良久,终于贮够力气站起:她缓缓走向大门,打算悄悄离去。
这里没有她的事,他们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
杏子左脚踢到一样硬物,她低头一看,是他的枪套与避弹衣,就那样随意摔在地板上。
这个铁汉,被一个女子化为绕指柔。
她忍不住拾起枪套皮带。
枪还在套里,比杏子想像中重得多。
刚才那一枪,可有命中匪徒双眼中心?
她刚想细视,身后忽然有人低声说:“请轻轻放下枪套。”
杏子一怔,他出来了。
“不要触动,轻轻放落地板,切勿撞击,这是一把史威信三点八,荷枪实弹,重三点九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