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15)

作者:亦舒


话还没说完,门声一响,慕容琅与婀娜两人曹操到了。

阿琅一见敏敏哲特儿,马上板起了脸,一副不悦,我很吃惊,我没想到阿琅也会给脸色别人看,这年头好人跟坏人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我已肯定阿琅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人之一,可是此刻见了她那晚娘面孔,不禁心都寒了。

她坐在敏敏哲特儿面前,不客气的问他:“你来干什么?阴魂不息,告诉过你叫你别缠住我。”

哲特儿马上低下了头,像个被冤枉的小孩子。

我虽然吃过他一刀,但两件事不能混在一起谈,我为哲特儿抱不平。

“阿琅,”我说,“虽然这是你的家,轮不到我来开口说话,但是哲特儿先生跑了十万八千里路来看你,你怎么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

阿琅总算给我三分面子,“乔,他跟你说什么来?你别听他的。”

大个子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我说:“他并没有说什么,既然大家是朋友,见了面应当高高兴兴才是。”

阿琅如一头牛似倔强,“我偏不要见他,敏敏哲特儿,你现在就滚,走呀。”她光火地跳起来,指着大门,硬要逼走大个子。

我说:“你也让他喝杯茶才走吧?”声音很粗壮。

阿琅一顿足,拖着婀娜回房去。

哲特儿死灰着脸,呜咽地说:“乔兄,你都看见了?你说我尚有什么希望呢?”

“难说得很,女人的心,一天变许多变,说不定她就会回心转意,再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大个子用手掩着脸,“我也听过这句俗语,你们中国男人一失恋,就一边拍胸口,一边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来安慰自己,我是不患无妻,我只是不能没有慕容琅。”

我奇问:“慕容琅有什么地方好呢?”

大个子反问:“慕容琅有什么地方不好?”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刚好佣人送茶来,我就将茶送给他。

“乔兄,如今我知道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刚才你帮我之处,我没齿难忘,上次的误会,请你多多包涵。”他学着中国人抱拳作揖。

“别傻了,我连自己也帮不了,我还帮你?”我没精打采。

“乔兄有什么烦恼?”大个子问我。

我不答,只是叹气。

婀娜出来了,她无奈的对哲特儿说:“对不起了,阿琅说,叫你离开这里。”显然她也替哲特儿不值。

我咕哝说:“无情无义。”

哲特儿点点头,“好,我走,我明天再来。”

我说:“你太死心眼了,明天我陪你到哈林看大腿舞,谁耐烦来看娘们的脸色?曼陀罗一般。”

婀娜打横的看我,嗤的一笑。

哲特儿站起来,“乔兄,谢谢你。”心灰意冷地摆摆手。

“我送你,你住哪里?钱够用吗?”我同情心蓬蓬然。

“别担心,乔兄,钱我有。”

慕容琅在走廊里唤住我:“乔穆,你别跟他去——”

我只装作听不见。

我与大个子走到华道夫,他住在豪华套房,架势如阿拉伯油王,这样年轻有为的英伟大丈夫,居然栽在慕容琅手中。

他叫来了饮料,我与他坐在套房的私家桑那浴室中作皇帝享受。

我问:“嗳,傻大个儿,你是不是世界十大富豪之一?”我真的起了疑心.

他笑笑,“十名排不到的,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何必与人家比?”

这老小子,连人格都很完整,我很惋惜,倘若无慕容琅这个致命伤,他真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

“哲特儿,如果你不介意,将你的故事说来给我听听。”

“我?我的故事很简单。”

“我生在一个中等人口的家庭里,有十一位姊姊,八位妹妹,我由父亲第六个妻子所生,是哲特儿家族唯一承继人。”哲特儿说。

我的天,我瞪着他,这叫中等人口?

“父亲将我放洋念书之前已替我娶了妻室——”

“难怪慕容琅要生你气,现代女人不喜作妾,这点你也不明白?”

“你听我说下去呀,乔兄,我十八岁那年成亲,廿一岁留学,妻子为我生了三个男孩子——”

“哗,”我又打断地,“原来你已是三子之父,有什么资格追求慕容琅呀?”

他不理我,自顾自说下去,“是五年前,吾妻患病,看遍欧美名医,医治经年,终告不治,与世长辞,我做了鳏夫——”

“啊。”我马上又原寡了他。

“做了鳏夫也打算孤家寡人的过一辈子,偏偏又遇上了慕容琅,真是前世的一笔债。”他太息,一边轻轻啜饮着水晶杯中琥珀色的不知年白兰地。

太曲折离奇了。

“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一只手做生意,一只手照顾三个孩子,一颗心悬在慕容琅身上,不能自己,就如此又过了三年。”他苦笑。

“阿琅一直拒绝你吗?”我问。

他欲语还休。

我不想逼他说出来,改变话题,“孩子们很大了吧?”

“大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兴致勃勃的说,“在瑞士寄宿读书。”

我与他围着包巾走出桑那浴室,马上有侍男来替我们按摩。他把儿子的照片给我看,哲特儿的骄傲完全是有理由的,孩子们英俊可人,穿着西服,一式样的大眼睛。

大个子是个奇人。

我问:“你看中慕容琅的什么呢?”

他抓抓头皮,“唉唷,我也不知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像个小叫化子,长发打结,衣服破烂,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闯到我们牧场里偷鸡蛋——多没出息,在尼泊尔,偷蛋抓住也照样的打,几个长工正要她好看,偏偏我巡经牧场——唉,我已经有三个月没到鸡场了,也真是注定——便救了她,我根本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呢,纯是巧合,就这么着,待她梳洗完毕,我一见到她的脸,就爱上了她。”

我呆呆的听着。

“当时慕容琅患一种癣,我长期雇医生跟她治,她住在我们近喜马拉雅山麓的别墅里,那里空气明澄如水品,屋子里设备又好,根本与往瑞士圣摩利士山差不多。”哲特儿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大个子整个人投入他与慕容琅的过去中,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一看就知道他深深的在恋爱,既亢奋又忧愁,但不得不向熟人倾诉。

“我坦白的告诉她,我爱上了她,她严词拒绝我,并且要离开我。在这当儿,我的小儿子与她发生浓厚的感情,恰巧这孩子患病,她为孩子多留了半载时光,我每天都从波曼城赶回去看她,待她犹如一个公主,倾我所有的来爱她,但是她不为所动。求了又求,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终于我恼怒了,没收她的护照,将她幽禁在屋子里,不让她离我半步,亦不给她现钞,叫她插翅难飞——”

“大个儿,”我摇摇头,“你错了,女人最恨强权霸道。”

“现在我亦已知错。”

“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我的小儿爱她,他帮她。”

我觉得好笑,“你的大儿才十二岁,小儿又有多大?懂得爱美貌姑娘?”

“才六岁哪。”大个子沮丧的说道。

我只好咧开嘴笑,慕容琅也是曼陀罗。

哲特儿说:“他帮她偷护照,帮她逃出大门,事后三天我才发觉哪。”

“那么久才发觉?”我说。

“因为慕容琅预先将声音录音,由我小儿不断在她房中播放,我一敲门她就骂那几句话,末了我起疑心,才知道她已经溜之大吉,我只好赶紧去追,幸亏一路都是我家管辖的地,我心果懊悔得不得了,初春融雪,极是危险,将她赶绝了叫我怎么独自活下去,我召集了牧场工人及保镖四围搜索,谁知追到城中,知道她已去了香港。这时候也只好在追,自移民官中知道你的地址……乔兄,多多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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