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还记得我否(23)

作者:亦舒


“你要教学。”

“我已找了代课老师。”

“我可不行,有著名壮男在画廊等候。”

“你的模特儿?”

“正是。”

“琼,你可否该画静物或是风景。”

琼笑得抬不起头,“这是我永远不会结婚的原因之一。”

大洋看着她。

琼叹口气,“除出不听话,我也不耐烦煮饭洗衣跑超市,到银行交房屋贷款,傍晚等丈夫回家吃饭,或是憧憬夏季带小孩到欧陆度假......”

大洋仍然不出声。

琼忽然心软,她轻轻问:“Wanna make-out?”

大洋没好气,“我想看书。”

他什么都好,就是要人哄,琼说,“我读你听,我有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大洋握着她的手,“琼,你为何如此好色?”

琼一本正经,“劳伦斯在该书中对一次大战于英人悲剧影响,十九世纪初英国阶级观念,以及中部农庄风貌有极之细致以及动人描述......”

琼正滔滔不绝,大洋把她拉近,吻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琼轻轻“呜”一声。

她以为大洋会挪进一步,可是没有,琼有点失落。

大洋目不转睛看着她秀丽面孔,她左耳垂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颗雀斑,他心一动,腿侧的纹身记认仍在否?他错过昨夜良机。

华生太太知道了要敲他的脑袋。

大洋在高空想到年轻的亡妻,长辈在他最伤心欲绝之际劝他:“大洋,也许,拖到今日,你们也已离婚。”

这可能是实话,但他们没有时间龃龉,不满,厌憎对方,在她辞世时他们不幸

仍然深深相爱。

在梦中,他推开房门,她转头微笑看他,她正在卸妆,梳头有点羞怯,“大洋”,她轻唤他。

大洋醒来往往一腮眼泪。

身边这顽劣不羁女是他唯一所有,他一定要珍惜,因为他想活下去。

琼回到画室后异常忙碌。

李夫人要求她一星期内完成画像,因为“家中将有宴会,如果宾客可以欣赏”,像是定制一件应节晚礼服般,琼只是微笑。

她把汇夫人那张画像给她过目。

李夫人瞠目,她忽然脱口嚷出来:“我也要!”

琼与助手都高兴。

琼想:多一些储蓄也是好事,生活不愁之际一个人才有尊严:“这件事你另请高明吧”,“哪个我很抱歉我不会做”......

廿八岁了,承担她的只有她自己,琼忽然寂寥。

被荣大洋背着的感觉真温暖,她喜欢他矜持内敛,换句话说,他不是急色鬼。

李太太要琼替她挑晚服,琼选一件肉色钉亮片裙子,她端一张椅子,请客人坐下。

琼轻轻说:“李太太,我作画时不接受任何意见。”

“明白,我完全信任你。”

“那么,李太太,请你开始在心中想一生中最不开心的事。”

李太太一怔,忽有顿悟,异常沉默。

一小时后客人看过草稿非常满意,放下支票离去。

琼有点累,她躺在工作室旧沙发上盹着。

大洋来看她,推门进去,看到她似婴儿般蜷缩一角,只见到一角乌黑的头发露在旧毯子外,他爱怜凝视她。

“下午还有工作吗?”

“荣先生,她一点空间也无,客人推都推不掉。”

“我稍后再来。”

大洋走不久,有另外有客人报到。

店堂有女宾,一见这个男子情不自禁向他呆视。

他低声说:“泰替我约了林小姐,我是大卫。”

助手连忙招呼他与经理人上楼。

琼已经醒来,她穿着白色工人裤与一双绣花拖鞋,手中捧着杯饮料。

经理人介绍:“林小姐,这是大卫。”

她请他坐。

那面貌俊秀身段宏伟的模特儿没想到画家那么年轻稚气,她似刚睡醒,有点惺忪,已经用水敷过脸,但脸上还是看到被褥痕,脚上拖鞋已经踢破洞,紫色丝绣蝙蝠只剩一半。

他坐下,自己找饮料,看到长几上有一罐红牛与一瓶伏特加,不禁微笑,画家需要靠咖啡因加酒精提神,他选了黑咖啡。

只见经理人不住与画家说话,要这要那,如此这般,女郎一言不发,也没有不耐烦。

终于经理人说:“大卫,请脱衣。”

模特儿忽觉踌躇,他在镜头前脱过千百次,他专业地穿内裤在观众前行天桥,时装公司把他裸体照片制成月历派发,时装杂志选他为“全球女性最向往之情人”,但此刻,在一间画室,他却腼腆。

他走到屏风后边。

脱去衣裤,他用毛巾裹着下半身出来。

画家有双晶莹敏锐的眼睛,看到他裸体,轻轻“嗯”一声。

经理人叹气,“泰也觉不忿,但检查尺度如此,无可奈何,我们已挑战极限,随时遭禁,但检查处对男性胴体十分敏感,一定要剃清体毛如塑胶模特儿一般,正后面均不能全裸,性器官更不可见天日,所以我们才想到以画像代替照片,设想是这样的:先是模特儿大卫的全裸像,然后逐一用电脑添上设计的内衣、衬衫、领带、西服……”

琼一声不响凝视那漂亮的模特儿,她示意他站立,经理人在一边指示他一手放胸前,另一手放腿侧。

琼用碳笔刷刷刷做速写。

经理人终于累了,他说:“我到对面吃点东西。”

他一走,大家松口气,画室恢复宁静。

琼走近模特儿端详他面孔,原来他有碧蓝眼珠,上帝在造一些人的时候的确特别用心。

琼调校一种孔雀蓝,又走近对比颜色,她是那样专注用心,模特儿松驰下来。

琼伸出食指,蘸了那闪光蓝色颜料,点在画像的眼珠上。

再抬头之际,模特儿已解脱毛巾。

琼走近观察他,回到画前,素描他下身,她用手掌在画布上嫩怯的粉红色,然后勾出轮廓。

再回到模特儿身边,他已围上毛巾。

他的羞怯叫琼讶异,但她不发一言。

那经理人回转,一看到画像“哗”地一声,手中三文治跌落地板,“我立刻传给泰过目”,他取出电话拍摄。

这时,模特儿也走近看画,琼微笑走开。

经理人说:“是,是,完全妖媚,原先我对大卫说:也许不该露那……这里接收欠佳,我到楼下去讲……”

琼把画笔小心洗净,平放在毛巾上晾干。

大卫走近长桌,站在一大盆姜兰前深深嗅一下,忽然低声说话,像是自言自语:“我一直在找一个这样宁静工作室:简单朴素实用,完全不受骚扰,静静专注工作,茶香花香,吃一客牛腰馅饼,在旧沙发睡午觉,醒来喝香槟吃奶油草莓。”

琼不出声。

真没想到,一个那样漂亮那般出名的男人只有那一点点愿望。

他悄悄转头看琼:如此有才华的艺术家还这样纯真可爱,松松围裙下可以看到她那形状如碗盖似天然胸脯影子,他有点神往。

他提出要求:“琼,可以一起吃饭吗?”

琼想一想,“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吃饭而已。”

琼忽然咧嘴调皮地笑,露出雪白牙齿。

大卫也不自觉笑起来,片刻他说:“我去换衣服。”

他解下毛巾走到屏风之后。

琼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忽然看到荣大洋站在画前。

她叫他:“大洋,你来了。”

大洋一声不出离去。

“大洋。”琼追上。

在楼下店堂碰到大卫的经理人,他同琼说:“泰叫我把画带走,喂。”

琼追出门,“大洋。”她第三次叫他。

可是大洋已上车,驶到他面前刹住,“上车。”

琼惊异。

“上车!”

琼只得拉开车门坐到他身边,大洋呼一声把车驶走,到公园停下。

他一直默不作声,到这时才生气地瞪着琼。

琼一直觉得大洋气鼓鼓时最好玩,她伸手想去挤他脸颊,“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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