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如新(11)
作者:亦舒
“幼娟亲友即我亲友。”话还没说完,看到阮津,他忽然呆住,然后自觉失态,把桌子上报纸折好,叫秘书斟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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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坐,幼娟已把阮小姐的情况约略告诉我。”
阮津一直低着头,不知如何开口,我识趣地站起来,“津,你与古律师把我们的情况讲清楚,他会为你守秘,我出去买几份报纸。”
报摊也是奇景,那么小小城市,数百份报章杂志争相鸣放,一直摆出行人道,彩色缤纷地招摇,我挑了几本,单看标题,已经心惊肉跳:《毒品案大揭晓》,《豪门怨女复仇记》,《去年私烟达千万支》……我看看时间,三十分钟过去了,阮津有话也该讲完,她始终不愿向我坦白,许是时候未到,我愿静心等待,相信不久她会把一切对我说清楚,如果终久决定缄默,也无所谓。
我回到事务所,古律师说:“志一,我一切都已明白,我有把握办妥这件事,首先,你俩要注册结婚,然后,把证件交给我。”
“接着呢?”
“志一,你随时可以回去,我会替你们办理其余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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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律师讲得如此简单,我松下一口气。
我问:“费用方面--”
他很爽快,“幼娟已经付过。”
“这怎么可以。”
“幼娟想你们快乐。”
他交待助手把我俩的旅行证件存入电脑。
助手说:“你们可以走了,这是北区婚姻注册给你俩的排期,两个星期后古律师会做你俩的证婚人。”
他设想得这样周到。
助手微笑,“敝事务所专办该等事宜。”
我与幼娟通话:“谢谢你。”
“同胞兄弟,客气什么。”
“你如何认识古某?他极之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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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大学同学,有一年我与他争做中华同学会会长,不打不相识。”
“谁赢?”
“他修法律,他赢。”
“是个厉害人物。”
“但声誉一流,你六个月之内会有好消息。”
“要等那么久?”我吃惊。
幼娟笑,“别人要一年多两年。”
“真不人道。”
幼娟静一静,“志一,你可有问过阮小姐,她为何急于办移民居留?”
我不假思索:“当然是要与我在一起。”
幼娟吁出一口气,“那样最好。”
“你有话要说?”我觉得她欲语还休。
“不,志一,我没意见,对,长娟与麦可已往娘家,这次是她代你做说客。”
“你们对我真好。”
“噫,你也爱我俩。”
过一天,长娟找我:“志一,妈妈一言不发,像是气到极点。”
我有点失望,“这一刻她在气头上。”
“我也那么想,希望气会过。”
“学校怎么说?”
“系主任着你办妥私事即刻回去,否则开除你,这段日子他亲自代课。”
我嬉笑。
“志一,结婚就是大人了,养妻活儿,工作重要。”
“明白,我注册后即返。”
“古律师说他与助手会担任证婚人,他还告诉幼娟,阮小姐是美女。”
我很窝心,“她的确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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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娟只唔了一声,“你需要找地方给阮小姐居住。”
“我已决定租乌利奥寓所。”
“这也好,他将与幼娟赴华盛顿,近期不会返亚洲。”
“大姐,连我都觉得老妈应当生气:三个子女结婚她都不在场。”
“真有命运可是。”
“性格造成命运,大姐,老妈固执守旧,我们才不敢把大事告诉她,怕她扰攘阻挠。”
“志一,我快为人母,我略知母亲心情,我们也不能怪她,试想想:子女由婴儿奶大,亲手为我们整理排泄物,晚上睡在身边,忽然成年,表态独立,她难免伤心。”
我不出声,轻轻挂上电话。
那两个礼拜的假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南亚初夏的白天像是永远日不落,我俩在附近沙滩绳床上喝冰茶说将来,直至双肩晒成金棕。
傍晚喝香槟吃海鲜,在市集散步,欣赏橘红色晚霞,听音乐,渐渐盹着。
醒来之际,有时压在她臂弯,有时她枕着我肩膀。
世界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
每天她亲手做三餐给我,早上一杯茶,中午一碗面,晚餐吃得早,她擅长做海鲜,小小一条鱼,还有一碗菜汤,清淡可口。
我成为世上最快乐逃兵。
我俩四肢缠在绳床上,微微晃动,鼻端是茉莉花香,抬头可看到微弱星光。
我轻轻说:“总可以看到北斗星,西人叫极星。”
“我此刻才知道许多英文字拉丁文衍生。”
“我有同学会说拉丁文,古时欧洲僧侣用深奥拉丁文挟以自重,以示与众不同,经文亦以拉丁文抄写,信徒要靠他们才能获得信息。”
“后来有一个叫马丁路德的人站出来说公道话--”
我笑,轻轻抚她头发:“你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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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掸开我手,娇嗔说:“你别把我当低能儿。”
“我哪里敢,你最聪敏不过。”
“你这样看我:聪明?说一个人聪明,未必是称赞他。”
我握住她的手,“让我告诉你王家的故事。”
“我爱煞王家铺子:小小一块磐石,一个避难所。”
“我是一个读历史的人,华人挣扎史我最清楚不过,百余年前,洗衣店被视为落后、肮脏、黑暗的地方。”
“洗衣业最干净,怎会成为代罪者?”
“手作业没有权势,最受欺凌,百年前王氏洗衣店玻璃曾被打破,招牌被拆下,当时没有警察愿意出面,华人自组警卫,王家男人把妇孺锁在楼上以策安全,只能吃面包喝糖水过了好几日。”
“市面怎样平静下来?”
“政府颁布排华法,群众息怒。”
“为什么还留下来?”
“因为无路可退。”
阮津追问:“你可恨外国人?”
我不出声,感情复杂,一言难尽。
“现在,廿一世纪,你与他们一起生活,你可觉得自己是二等公民?”
我知道她想打探清楚,她也想在北美居留。
我轻轻说:“这块大洲的原住民统称印第安人,五千年前自西伯利亚徒步过阿拉斯加亚留申群岛陆桥在北美,停留,现在,政府管印第安人叫‘第一等民族’,其余全是二等公民。”
“这样说来,倒也公平。”
“可是,任何社会都一般势利,资本主义以财富分阶级,大石翻转,阳光不到之处,阴暗面肮脏可怕。”
“志一,与你说话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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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家乡闹饥荒,伯父告诉我,太公虽然吃苦,但是一年总还能寄四五十美元回乡,那好算是巨款。”
阮津点点头,“有那么能干的祖先,你一定很骄傲。”
“事实刚相反,我家姐妹不愿提起。”
长娟常常羡慕同学家长是专业人士:“严显威的父亲是建筑师”,“列高的祖父在香港是鼎鼎有名脑科医生……”
洗衣,那算是什么。
阮津忽然问:“谁教你中文?”
“学校。”
“开玩笑!”她惊讶。
“小学一至六年每星期在中华会馆学习,教师全是义工,稍后,公校亦有中文科,我又读了六年,学习时间比法语还长。”
“你可有遭到歧视?”
“今时今日?即使你是绿皮肤,只要有本事,一样受重用,资本家不会与公司利润作对。”
“志一,我自你处学习良多。”
她伏在露台看风景,臀部与长腿线条优美,我忍不住把双手搭在她细腰上。
她柔软地把上身拗过来与我亲吻。
不回去了,我向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