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9·庞贝(2)

作者:郭敬明


爸爸低声怒斥着,说:“你就是爱炫耀,有了新包包就了不起了,别以为自己是阔太太。”

妈妈在旁边低着头,一小颗眼泪掉下来,她说:“我没有这样想……我就是很高兴,想背……”

我走过去抱了抱低头的妈妈,我说:“没关系,我下次再买给你。”

半夜起床的时候,看见他们还没睡,妈妈在床边小声地嗡嗡哭。爸爸坐在一旁,戴着老花眼镜,在不太亮的黄色灯光下,用胶水一点一点地把那条口子粘起来。

我妈妈终究还是没办法像那些阔太太一样,提着名牌包包坐着豪华轿车招摇过市。她背着儿子送她的第一份昂贵的礼物,和无数的人一起挤着公车,去给我买药水。她在车上紧紧地夹着肩膀下的包,另一只手抓着吊环,想要稳住身子。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

妈妈在挤公车的时候,被小偷划坏了她50年来第一个也是最贵的礼物。

我站在门口喉咙慢慢锁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有一天我要让妈妈像是真正的阔太太一样。

5

后来那个包包,我妈妈再也没有背过。它被小心地收藏在衣柜里。

即使那道黏合后的疤痕完全看不出来。

落落:兆载永劫(1)

[序]

只差一天结束冬眠。

然而雪层依然深深深深地割裂了土壤,离析在空气中的绵白拖延了时光,每分每秒被拉成失去弹性似的线。

一个端点以下。一个端点以上。

[一]

出生是如同抽签一样完全遵循天意的概率事件,于是我从“南京路”“城隍庙”“大世界”以及“奶油五香豆”“生煎馒头”的词汇中逐步成长。被十几年的熟悉感左右,频频不屑地摇头“南京路又没什么好玩的”“城隍庙又没什么可看的”“五香豆硬得要死哪里好吃了”……在类似的表情重复累积到达某条界线时,随后便是对它毫无眷恋的告别。

前往北京的火车在除夕前夜出发。窗外的景象仿佛某种试纸,用愈加浓郁的白色注解北上的距离。

难道不奇怪么,即便每一次旅途必然同时存在起点和终点,但总会被划分出微妙的侧重。

这是一次“前往”,还是一次“离开”。由心境作出单项选择。哪怕在车票上,那是被印在同一排的两个城市。

上海→北京

2000年1月22日20:02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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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十八岁末的时候偷偷离家去了北京。随之接近一年的生活。搬过几次地方。记住许多以“门”字结尾的地名。还在人工售票阶段的地铁,可以在环线上沉默地坐一圈又一圈。

很多过于复杂庞大的事物难以用单纯的因果去解释分析。好比“城市”这个单词,它最常出现于各种媒体用句,从来都像没有生命特征的无机物。即便总是以诸如“欣欣向荣”之类的形容词起首。

只有等到陌生感成为唯一的度量——行道树和马路。楼房。电车的形状。各种颜色。当火车到站我提着行李踏上站台。早晨的气温,地面结着冰层,而角落就是堆积的散雪,久日没有融化的情况下,它们混合成半黑半黄。空气干燥,没有了潮湿的含混,仿佛能够感受到每颗分子在身边簌簌作响。

车站、低温、雪、风声。这些都不会是陌生的初次体验。而问题却在于,这里的这个车站,零下十二摄氏度的气温,没有融化的雪,纹路般历历清晰的风,它们一概陌生。

变成由“熟悉”和“陌生”左右拉锯的未来。在每一处熟悉的地方发现它的陌生。随后在陌生里回忆起熟悉。既然坐镇它们的是两座城市,相距数千公里,说着差异的口音,连凌晨的天空也保持细微的不同色彩,虽然悬挂着同样的新月。

从冬到夏,再到冬天。

遇见过好几次大雪。和以往所有记忆中见过的不同,干爽的,轮廓清晰,刚刚从童话中结晶一般不可思议。天空呈现透明的浅灰,于是无法观测究竟它们从哪里降落,五十米,或者五百米,哪怕五千米的距离。

我从超市回来,提着牙刷毛巾等日常用品,又听人指点,过几条马路去另一个露天市场买相对平价的脸盆。端在手里返回的时候,走二十多分钟,淡黄色的面盆底便积上薄薄一层。大的洗衣服,五块钱,小的洗脸,三块钱。

认识的朋友大多是北京当地人。周末看他们收拾东西回家,又在周一带来饭盒打开“这是我妈做的”,烤成黄色的饼干一块块分过来。

周末的时候我出门逛街。当新的路线图取代旧的被愈加描深,也开始慢慢对商家了如指掌。没有父母过问的时候可以随便买任何希望的东西,尽管与此同时,没有父母过问的时候也变得只买得起小部分希望的东西。

提着购物袋站在双安商场门前。它的外观还保持飞檐的古风。或是每次经过王府井,那个架在马路旁边的高空极限游戏下都会站很久。看大胆的挑战者,被安排坐在圆形的坐椅后,弹射到几层楼的高度。

晚上回到宿舍,床铺得依靠自己整理的情况下总是乱乱糟糟,我睡在十几件衣服、书本和手提电话上。因为干燥总是会流鼻血,想起以前从哪里看到的小贴士,举起和流血鼻孔不同的左手或右手。

落落:兆载永劫(2)

睁眼看着面前的掌心。白天拿过的饼干仿佛还在上面残留着香味。而生命线在幽暗的光线下也粉末状一般模糊。

差不多在我抵达北京三个月后,爸爸才从各个途径辗转找到我,那是突然打来的电话,因而接起来时没有准备听到他的声音说“是我”。

借出差的机会他顺路来探望,住在就离我不远的旅馆。打开门的时候,我们面对面站着,过一会他说“你进来”。

停留的两天里,我请了假陪他在一起。那些古老著名又一直欠缺兴趣的景点便抓紧时机去。颐和园、故宫、北海、圆明园等等。在圆明园的傍晚,游人稀少,我从一个残垣走到下一个,爸爸拿着相机。一会我替他照一张,一会他替我照一张。想找个人帮忙合影,也等了很久才如愿以偿。

我起初站在他右侧,但他说着“逆光了,这样逆光的”,我又换到左面。帮忙照相的人示意了一下“一,二,三”。快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才想起或许应该挽着爸爸的胳膊。

挽着他。或者拉住他的手。或者肩膀亲昵地靠在一起。然后加一点笑容。

但三个月后的突然碰面,使我的反应迟钝下来,某种陌生挥之不去地填在嘴角,艰难地撑起看来漫不经心的表情。对于他的问话回答着“没问题的”“都还蛮好的”“唉这个不用你担心”,抬起头来又转开,看着时钟问“你之前说你的火车几点开?”从他手里抽出火车票举起来看。

那天晚上从车站离开后,没留神走错方向,随之而来的就是将近四十分钟的迷路。在路边找了公用电话打电话给朋友,他说“你先……”“然后……”“到了……”“再……”。又问我“你爸爸走了吗?”。

挂了电话后拉长袖口堵在眼睛上。用很大的力气屏住呼吸。

这时终于所有先期的陌生感统统流尽。剩下回忆成为整个章节,海绵遇水一般几倍泡大。熟悉的一切仿佛没有空隙的纸页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句。甚至不用睁眼,仅凭呼吸就能从心跳中阅读。

如果曾经没有概念,只不过因为当时你只有一个端点,无法连结成线的时候,它仅仅是什么情感都难以承载的小色斑。

直到另一个端点终于出现,接着由火车,飞机,睡梦中的步履,前行的冷空气或者沙尘,把它们变成某条直线的两端。

北京→上海

2000年4月2日19:43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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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好像贴在玻璃上受挤压变形的脸,慢慢褪一点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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