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67)
作者:郭敬明
一到毕业这些在日常生活中肆意妖娆的丑恶都被及时地掩盖。遇见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也会微笑,临别时和曾经憎恨的人也会拥抱。她们会说,其实我早就原谅了。
原谅意味着一段关系的结束。
她们以后和我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即使她们的影子陪着我走过了四个春夏秋冬,即使我们曾经共用一个房间,共用一个厕所,共用一间教室,共用一面很大的镜子看着自己的身材由宽变窄,看着别人的头发由短变长。
我这样想着于是在我的心里找不到一点舍不得的感伤。
毕业了其实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在从上海回来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知道即使天和从前一样蓝树和从前一样绿风和从前一样温暖,我们也不会和从前一样安静地被包容在那个过去的世界里了。Dada留言给我说,我们是回不去了没错,可是我们还有回忆啊。
可是回忆除了用来折磨自己还有什么用呢。
你们先走的那一年我也曾经死死的抓住那些过去的画面不放啊。
曾经逃一整天的课乘坐所有通往学校大门的公交车穿越了大半个城市想找回你们的影子。
曾经一到傍晚就跑上五楼的平台蹲在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你们写来的信。
曾经期待一踏进教室的门迎接我的除了哗啦哗啦翻动卷子的声响还有扬起头朝我微笑的脸。不需要很多,只有一张就好,至少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我也渐渐地知道我们都只能是独立的个体,即使再多么恋恋不舍,总有一天会断了音讯的。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所有的事情,也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学校在七月下旬的某一天终于空荡成寂。楼下的几只野猫也开始光天化日之下在水
泥道路上追跑打闹,燥热的风吹得它们看起来像小狮子,烈日下竖起的绒毛总是在我的视线里突然被定格。我想起前几年家里的那只咪咪,它总是歪着头掰着爪子蹲在阳台上晒太阳,偶尔扭着脖子回头眯着眼睛看我,鼻孔发出轻微的喘息声。
那段时间总是成夜地失眠,睁着眼睛一躺就是几个小时。有的时候会突然觉得害怕,就直接把咪咪从纸箱里拖出来放在床上,在黑暗中和它对视。
我说你看着我。
我说我很害怕。
我说其实我不喜欢一个人。
我说其实你听得懂我说话对不对?
我说你不要离开我。
Carlo知道我有许多的心理阴影。有的时候我喜欢把过去曾经对我造成伤害的事情喋喋不休地说给他听,我说我全部都说出来是希望这些事情都不要被重演,因为我有足够的敏感在它们仅有一丁点征兆的时候就受到足以摧毁我所有信心的打击。我知道说多了他也会不耐烦,可是在我的心里真的有很重的担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把它们一点一点地卸下来,不想再带着它们一直走啊走走到精疲力竭。
我固执地把这些阴影的大部分根源都归罪于高中毕业。
我说这些的时候会说到掉眼泪,把自己笼罩在一个想象出来的阴霾不断的空间里面不能自拔。没有察觉到五年以后的风景早就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树上长出的叶子。
草丛里开出的花。
枝头停留的飞鸟。
教学楼墙壁上不规则的几何痕迹。
图书馆门前自行车的数量。
我一直固执地欺骗自己,其实它们都没有变。
其实它们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在七月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终于对Carlo说我想回家了。
我一个人拖着布箱子走很远的路坐车去火车站。依旧把帽檐儿压得很低,生怕阳光不小心暴露出已经不再单纯的表情。在路过黄山路KFC的时候在明亮的落地玻璃窗里面看到自己一闪而过的影子。突然想起很多人的脸。
我想到第一次出去夜游,天亮之后一群人坐在这里等待开始营业冲进去抢汉堡包。
我想到宿舍八个人在这里一起过生日时的场景,有人抢先吹灭了蜡烛,于是我们只好对着窗外的路灯许了当时的愿望。内容应该在很早以前开始被忘却。
我想到在所有人都不理我的时候,一个男生眼神坚定地告诉我,他们说的话,我都不相信。
我想到他在被我拒绝之后对着这面玻璃窗抑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我想到我暗恋的那个男生坐在前面的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他说其实我觉得你是最了解我的人。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小小的温暖。
我想到……
太多的事情蜂拥而至造成了大脑短暂的混乱。
原来大一报到之前也曾经路过这里。那个时候的我穿着背带牛仔裤戴着棒球帽,两根细细的小辫子搭在肩上,跟在爸爸妈妈后面拖着行李在这块玻璃窗前走过。扬起头看到里面反射着帽檐儿下面年轻兴奋的面容。
我终于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回忆。
落落:蝉时雨
裕森的课文读到一半,让突然的大雨打断了。
当时他正被老师喊起来念书。
念的是外国某个作家很古老的文章:
“……想起那年七月,天空逐渐在安静里远去,远处轰鸣着隐约的雷声。母亲撑伞送来了红豆,希望我带走。她的笑容和红豆的味道,就如同四周的蝉时雨般清晰,自回忆里一次次卷土重来……”
正当读到这里,窗外有片叶子发出了清晰的“噼啪”声,随后几乎转眼的工夫,暴雨来了。雨声气势逼人,让裕森不自觉停了一拍。两秒钟后才想起要继续下去。
——自回忆里一次次……
“一次次卷土重来,在那个被喧嚣淹没的夏季……”
裕森去给阿泽送伞。放学后他等在教学楼前。
不时有熟人玩笑地拍过他的肩。一边附以“你又呼风唤雨啦?”或“不愧是‘雨人’啊”的注解。裕森举着伞柄一个个还击过去,又骂他们啰唆。
打打闹闹,直到女生出现。
阿泽看看裕森脸上残存的不满,接过雨伞问道:“又是你干的?——这天气?”
“……胡扯什么!”
舆论的可怕从“三人成虎”的名言时代起就得到了证实。而它在男生裕森身上的体现,则源于一种极普通的天气状况。
如果说有他参加的校外活动总会招致无端大雨也许只是一个巧合——毕竟这个世界还是盛产奇迹的。但被雨水殃及的普通群众则不会轻易放过这样一个话题。尤其是两年前的体育大会,裕森原本安安分分地因为腿伤休息在家,却偏又无聊间返回了学校,而紧跟在他身后几步的,就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让操场上近千名学生淋成了落汤鸡。
如同一役成名,甚至连校长也知道了他的“特长”,会在走廊遭遇时半开玩笑地说“后天我们要招待外校贵宾,你可别为难我呀”。
裕森挠头笑着说:“哪有,呵呵。”又在校长离开的时候忍不住皱起眉头。
要战胜坚挺的舆论总是很难。
甚至连邻居家从小一起长大的女生也没有支持自己。
“谢谢你送来的雨伞哪。”走在回家路上,阿泽想起来。
“哦,没什么。早上出门时遇见你母亲,她说你走得太急了,让我帮忙带给你……”
“原来连我妈也知道和你在一起时雨伞的重要性啊。”
“……”
像是看准了裕森不会动怒,女生没有安慰他的不良情绪,还在水洼间轻快地蹦跳着,一边哼着自编的不成调的歌,听清了,里面有“雨人”或“遭殃”之类不讨喜的词语。
“……今天怎么特别兴奋?”裕森终于忍不住开口。
“啊?哦!”阿泽转过身来冲他笑嘻嘻的,“我们班来了新的数学老师。”
“嗯?那个男人?”
“怎么?黑川也给你们三班上课么?”阿泽可是四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