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15)
作者:郭敬明
踏过街面上的积雪,看见站在对面的盛夏。这回是浅眠打电话把他找出来的。自己的亲哥哥,却要通过自己的同学的邻居的父亲找到他的电话号码。浅眠握着数字时感觉那八位的号码里有着能治疗自己眼疼的秘方,虽然只是一层幻想,但自那天以后,眼睛真的再也没有疼过。好似找到了接合的材料,大脑在僵死的地方重又建起了活动的桥。
他穿着冬季校服的厚大衣,脑袋就显得小小的十分有趣,浅眠一路走到他面前,看见盛夏温和地笑着,鼻尖红了一小块,是脸上最深的色彩。
坐在茶馆里,玻璃上起着均匀的雾,浅眠用手去敲印子,没过多会而手侧就凉出红饮子。侍应生不失时机地将窗擦干净,浅眠有些尴尬。
“你还是这样啊。”盛夏脱去外套后露出浅色外套,浅眠从来就以为他才应该叫“浅”眠。却偏偏颠倒了。
“你不是也是。”浅眠指指额头。
盛夏笑着,缓声问:“学习还忙吧。”
“挺忙的。我脑子不好,好多做不来。”
“嗯,你脑子没我好。”
“臭美。”一声骂出去,浅眠有些愣,看见盛夏也飞快地看向自己一眼,连忙接过话题,“哥哥,你最近好么。”
有些太自然了,不能这么自然。语气和措辞,声调和句意,全都不能那么自然。那些是过去的味道,一针一线绕住心脏织下精心的包裹,会让某些危险得到不怀好意的宣扬,而事实上,所有都只有客套了,才会平静地将自己渡向对岸。没有支道能偏航,没有支道会影响。
盛夏在对面一口口喝着茶,脸色因为暖气而逐渐红润着。在这里完全看不出关于他的陌生,从记忆里不断翻新的片段飞快地恢复了整个世界。浅眠用手包裹住茶杯,看见上面旋起的水纹,好象那是盛住他声音的结果,他的语气和措辞,他的声调和句意,客套地在水面上轻轻点过。
“哥哥你……”突然打断他。
盛夏停止说话,看向浅眠,然后又移开视线,看着远处沉沉的天:“怎么?”
“你想过妈妈么。”
你想过我么。
“……不太。”
“你希望爸爸妈妈重新复合么。”
你希望我们重新在一起么。
“没想过。”
{※※好象死亡般盛大的悼念。风吹过残余的视线,河水翻滚高涨,堤岸在余日里轰隆倒塌。在最后的夏天,看见一千只鸟飞过头顶,扑向死亡。如同盛宴就要开始。留下哭泣的鬼影,灵魂赤裸无处可去。}跟在盛夏身后走,一步步踏着他的影子。有时是脑袋部分,有时候是脖子。全都是同一层浅灰,在融化的雪地上削开一片。下雪了。
飞鸟声(4)
漫天的雪。在雪中对视,雪花们具象着目光。
所有的,又望不尽那些所有,每一片的,却又找不出究竟是哪一片,它们都是笼统的新大陆,藏着各自的空间,繁衍各自的冰点。阳光在上面笼统钝去,留下毛糙而简短的光影,直投到微疼的眼睛。浅眠默默地看着盛夏,直到无法遏止的眼泪流过脸颊的弧线,看见他在雪的对面再次走近。
伸手点点自己的额头。冰凉的压力。随后缓慢下移,经过了浅眠的鼻梁,以及嘴唇,最后拦过她的肩膀。
再没有更多可能出现了,像要凭空生造也不可能。几个轮回从上面变换至今,蝴蝶撒下鳞粉,青蛇褪下外皮,可爱的,可怕的,都不会是他们之间的意义。哪怕自己有血肉和经脉,骨骼齐全,思想在雪中发生,也只是发生,没有结果,不会有结果。
“哥哥你已经完全忘记我了么?”
没有回答。
“我们不该再次见面么?”
还是没有回答。
浅眠用力扳开他箍住自己的手,盯着盛夏的眼睛,他的瞳孔收紧了所有光线,因而黑沉一团,搜不到任何有力的词语能形容他此刻的表情。浅眠把手覆上去。
这是她的习惯动作。
当盛夏点过自己的额头后,浅眠就把手覆住他的眼睛,感觉睫毛在手下如同温柔蠢动的小夜蛾。他们从小养成这个习惯,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十六岁的那年,盛夏把手指在浅眠额间轻轻戳过后,看见妹妹的手心里惯例地覆上来,阳光在她的手掌后激烈射过,留下一个半透明的微红的影象。
——盖在眼睛上的手,在中间有细碎的汗,于是眼睛在下面被濡湿,等到浅眠把手取开,盛夏看见了她暖色的笑容。抬手去抚摸。
那年他们都是十六岁。
“这是不自然的。”
浅眠重将手掌收回,盛夏鼻尖的冷让她在最初有些发颤,他的面部轮廓已经比记忆里的更鲜明,突起和凹陷的全是让人惶恐的具体。浅眠看着他又睁开眼睛,听见他开口:“这是不自然的。”
过往的迷惑在身后嘎然而止,变作一场仓促的逃亡,有谁记得时光许下的承诺说那些寂寞几时愈合,天空中盛不下花瓣的开放。可是所有季节都在后来习惯下雪,每棵树枝都不见了鸟的歌唱。心里全部的秘密,都难以在情感上实现,它们片片发黑,在头顶变成越过的翅膀。
{※※夏天简短。语言僵硬。在那里告别,分离是为了更好的怀念,是谁说的。目送一千只鸟震动翅膀,声音如雷般在谷间回荡。连告别声也再听不清。}十六岁的盛夏抚过浅眠的脸,直到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地像碰了烙铁般抽回手。然而后果已经在手指间迅速溃烂。浅眠站在原地,脑海里反复着方才的感觉。盛夏的手已经长得比自己冰冷数度,染在脸上的微凉于随后变本加厉地燃烧。
浅眠看着盛夏走去穿鞋,弓下腰的时候视线来不及回撤,跟着在上面纷纷滑落,于是他的肩胛中间锋利地凸出。无比清晰,而又暧昧一片。
他从小就是她心里惟一的王子,穿过整个森林策马而来,走上台阶点点她的额头,她就跟着走。那是盛夏。名字里不计三季,只留下关于夏天的总结。他的表情在成长中缓慢地清晰,成了眼下清寡的一片,表情找不准落点,全都轻轻散开。
除了他匆忙抽回手时的急噪和恐惧,深深地落进两个人眼里。
晚上回家后,浅眠把照片重又拿在手上,自己像是被盛夏抱住般地坐在蛋糕前,然后是母亲和父亲在后面笑得如此完全,虽然他们在两人十七岁时就分道扬镳。一个带走了哥哥,一个留下了妹妹。不通音信,绝无往来。
盛夏是最先知道消息的,那天浅眠放学回家,他正坐在桌前翻着照片。她走近去看,见他对着全家合影出神,听见自己靠近了才抬头,习惯地抬手去点浅眠的额头,举到一半明显地迟疑着,在半空中不骗不倚地停住,几秒后才终于又点了上来。
飞鸟声(5)
自从十六岁那天,盛夏每每习惯地要点她的额头时,总会在伸手后反悔抽回。浅眠知道是为了什么。所以这次才无比吃惊,却跟着把手盖住他的眼睛。
小夜蛾。贴紧了,能感觉到眼珠的细微跳动,鼻梁下的呼吸反逆上来,掌心微热。盛夏握住浅眠的手,把它移到眼前。
“他们要离婚了。”
眼睛在灯光里漾着水般的无奈,表情却依然咬得平静如初,只有脸色略微苍白了些,又或者并没有。什么都在盛夏脸上完好无损,只有被他握住的手掌,感觉到冰冷的粘汗。
浅眠没有能力去安慰盛夏,反而哭做一团需要对方来安慰。盛夏渐渐地拥抱住她,一声不出,将她的下巴搁在胸前。眼泪巨细无疑地流进纤维里,心脏湿热一片,再没有不解或失望,融化了它的是最真实的喜欢。喜欢得在身体里下了法术,总有将来要在眼睛扎下刺痛的巨毒。
在盛夏跟随着父亲离开之前,浅眠知道没有人会给自己这样的拥抱了。他的无声和她的眼泪,雕琢出同样的荒诞,随后是自身的无能为力,让呼吸把其余的全部一概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