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慢慢杀死你(6)

作者:亦舒


礼子问:“这么说来,光明日报可独家报道?”

老陈说:“正是,大家准备,把会议室收拾一下,招待贵宾,还有,不可泄露消息,免得行家蜂涌而至,礼子与宝珍合作,拍摄时莫惊动孩子。”

宝珍脸色稍霁。

礼子却紧张,问什么好?她偷偷回到办公室,用电话找到礼禾,向她求教。

礼禾也呆住,“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到报馆来?外公与外婆想说什么?”

“请你赐教呀。”

“尽量教他们松弛,点燃熏衣草蜡烛,准备一壶龙井茶,还有,巧克力饼干招待孩子。”

“谁有这种好心情。”

“你听不听忠告?”

礼子答:“我叫人去办,我该问什么问题?”

“问孩子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之前可有迹象,事后如何应付。”

“多么残忍,我不知道是否做得到。”

“这是你梦寐以求的机会——”

忽然昆荣过来大声说:“他们一家决定半小时后出现。”

礼子连忙丢下电话作准备。

小小会议室忽然像一间会客室,宝珍装置拍摄器具。

他们来了。

这一对外祖父外祖母年纪并不大,才五十出头,难怪要向记者诉苦,他们脸色愁苦铁青,明显影响幼儿,她们各用毛巾遮着头脸,礼子听见她们低声饮泣。

随他们一起的还有一名陆律师。

大家坐好,外婆一手拥一个孩子不放。

时间宝贵,机会难得,但是,礼子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宝珍焦急地推她一下,礼子清一清喉咙,

陆律师为她们介绍。

“周氏夫妇十分勇敢,他们坚决争取外孙抚养权。”

孩子头上毛巾被轻轻掀起,她们却把面孔埋在大人怀中。

这种情形何等熟悉,礼子人急智生,用颜色笔在手指尖画上小小面谱,“你好,我叫礼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看了一眼,不出声。

“那天,你们看到什么,听见什么,可以说一说吗?”

外婆周太太鼓励她:“说给礼子听,礼子会明白。”

礼子背脊淌满冷汗,这叫汗颜。

那个约五岁大的大女儿轻轻说:“我们在外婆家住,那天,妈妈带我们到店里买泳衣,出来时,我们上车,爸爸忽然出现,他抓住妈妈头发,把她拖下车。”

她哭泣。

礼子觉得再问下去太过残忍,沉默无言。

第三章

宝珍更觉凄然,鼻子发红。

但是外婆叫她说下去:“你讲清楚,然后呢?”

“然后妈妈大声喊‘救命救命’,我听见嘭一声,我看到妈妈头上流血。”

小会议室里每个人脸如死灰,孩子稚嫩的声音竟说出如此可怕讯息。

“然后,再嘭的一声,爸爸也倒在地上,然后,警察就来了。”

“告诉礼子,以后你想跟谁住?”

“我住外公外婆家,我不要去别处。”

礼子当然知道这时周氏夫妇的意思,但她无言。

“请礼子姐姐帮忙转达你的意思。”

小女孩说:“请礼子帮我们。”

她看着礼子指尖。

这时陆律师说:“谢谢各位,访问到此为止。”

礼子蹲下,轻轻与那个更小的女孩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不说话?”

幼儿缓缓转过头,脸上挂着大滴眼泪,她答:“我叫安妮,”她忽然清晰滴说:“我挂念妈妈,我也挂住爸爸。”

周氏夫妇低头饮泣。

昆荣进来说:“对不起,楼下有大批记者,你们从后门离去吧。”

陆律师问礼子:“你咳需要资料的话,与我联络。”

他们匆匆从货物电梯离开报馆。

宝珍伏在办公桌上呻吟:“人间惨剧。”

礼子双手颤抖,“我想我还是转行教书为佳。”

昆荣叹气,“我家孩子与那小姐妹同龄。”

大家用手托着头发呆。

老陈进来吆喝着叫他们开工。

“今晚必做噩梦。”

宝珍再礼子拇指上画的脸谱加添蓝色泪水,拍摄照片。

报道以图像为主,但只让幼儿露出部分脸庞及四肢,说明十分简单动人:“我听到嘭一声”,“血,我看到血”,还有:“我要跟外公外婆住。”

第二天一早新闻出来,不到八点报纸已经告罄,网页不胜负荷,几乎崩溃。

郁家大怒,指明要见记者朱礼子:“不能单听一面之言!”“这是什么新闻”礼子双眼布满红丝,她只想休息。

郁氏夫妇闯上报馆,要求同样待遇。

宝珍举起字牌,上面写着大大的“和平救亡”四字。

忽然之间,大家都静了下来。

宝珍又再举牌,这次写着“爱护幼儿”。

忽然郁氏夫妇相拥哭泣,不发一言。

然后在亲人陪同下静静离去。

报馆里没有一双干的眼睛。

礼子用手撑着头,这几天她明显地瘦了一圈,仍然与宝珍努力把最后一篇报告写出。

宝珍轻轻说:“我将往时代周刊工作。”

礼子诧异,“牛后不如鸡口,你想清楚才好。”

“很久没听到这句话,我想过了,想变一下环境也好。”

“祝你一帆风顺,鸿运当头。”

“你也是,礼子,祝你五世其昌,前途似锦。”

当天晚上,宝珍就向老陈呈辞。

两人密斟良久,终于留不住她。

第二天,礼子却获得加薪升职。

昆荣调侃:“你现在是亚太区行政总监助理,还是亚太区助理行政总监?”

礼子轻轻答:“我是亚太区太白金星兼二郎神君,又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切勿过份沉迷衔头。”

“明白,有人挖角才算好汉。”

“礼子,你形容憔悴,何故?”

“我噩梦连连,每晚看到一个哭泣的幼儿。”

“去度假吧。”昆荣怪同情。

“到何处,去做什么,去见啥人?漫无目的。”

“乘火车经大草原如何,青藏铁路通车,我与你一起。”

“我俩又不是情侣。”

“女人怎么搞的,乘火车与谈恋爱有何关系?”

惠明在一旁听见,“嘿,长途旅行何等辛苦,只有与爱人一起才值得。”

昆荣笑:“我不明白你们。”

“毋须了解,只需爱惜我们,以我们福利为重。”

昆荣说:“太娇纵了。”

他一向对惠明有意思,可是不喜欢他的职业,报馆工作完全不定时,约莫每周工作八十小时,深夜回家,绝少在家晚饭……无论男女,新闻工作者都不是理想伴侣。

昆荣与惠明一起叹口气。

惠明轻轻说:“我们小时候妈妈一定在身旁,无论是跌一跤或是肚子痛,妈妈立即救亡,她好像没有自己生活,纯为侍候家人:半夜帮我做劳作,大清早送我习泳,安排暑假旅行,生日聚会,那是孩子们全盛时代,今日情况就差远了,父母工作时间越来越长,未能体贴子女。”

“这是否引起家庭暴力的原因?”

“可能,从前,母亲是家里定海神针,今日,她比谁都忙碌。”

昆荣说:“无论如何,我不会打人,尤其是妇孺。”

有工作多好,一班志同道合同事可以聊天散心。

“我最佩服礼子,对不愉快事视若无睹。”

礼子把手放在惠明肩上微笑,“这叫做涵养。”

“明日我们三人去钓鱼可好?”

礼子转头,“工作天天见面,还一起约会,惨过结婚。”

可是第二天,她还是去了,驾驶父亲的四驱车,车尾放着小冰箱,啤酒汽水水果齐备。

她把车停在公园斜坡,铺下红白格子毯,躺着仰看蓝天白云,她不觉盹着。

耳边听见昆荣与惠明絮絮细语,“结婚后我可不想吃亏。”

“那永远结不了婚,男女都得有所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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