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和阿瓦(3)

作者:亦舒
“他不坏,难道你还打算嫁给他不成?”

“这种话言之过早,”我还是很温柔的说:“阿玉,咱们都是人,就算死了,来世你还都是人,说不定还是你平素厌恶的人,那里有什么理想可言呢?不过是与自己作对罢了。家杰,他是很好的。”

“阿瓦,我不明白你,你的要求是那么低。”

我笑一下,“但是,许多事是我不配的,不比你,也许你说得对,在某一个范围内,我是随便点,我没有等我的白马王子出现,可是你想想,这么冷的天,这人如果真骑了匹马,穿个盔甲在门口出现,我不吓死才怪呢!”我嘲弄的说:“别碰到瘪三蛮好了,王子……早就忘了这一门子的事了,那是小时候的事。”

阿玉说:“他是会出现的。”

我看她一眼,“到时你别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才好。”

阿玉的面色更白了,她吃惊地摸鬓脚,仿佛她真的已经自发萧萧,皮肤打摺了。

我低声说:“咱们女孩子,能有几年?就算是做人,又有几年?死捧着个理想,保你完蛋,不过是能做多少做多少罢了。”

她呆了很久,“唉哟,阿瓦,我还以为你是傻蛋呢。”

我躺在地毯上,把手臂当作枕头。

傻?我阿瓦才不傻!这世界还有傻的人,谁以为谁傻,谁就最傻。

阿玉叹一口气说:“刚才我骂你,言语不当之处,请你原谅,但是……阿瓦,你是有过人之处的,我很服你,我不能像你这样,我……还是照我自己这样子罢了。”

我看她一眼,为之气结,什么意思啊,不能像我这样,我又没有杀人放火。

阿玉又在客厅耽了一会儿,说她一直觉得累。

我说她是闷在家里闷的。

“然而不在家里,又怎么办呢?”她问。

“跟我们这些无聊的人出去走走吧。”

“可是我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呢?”

“做不完的事啊,阿玉,看开一点。”我把手臂平伸出去,叫她看开,越开越好。

阿玉瞪着我两只手臂,忽然哭了,一直哭进房里去。

我耸耸肩,走到书桌前,把各样东西稍微理了一理,按出一块地方来,翻了翻书,把有用的地方又夹了起来,倒不觉疲倦。

家杰打了电话来,他问:“你在想吗?”

我莫名其妙:“想什么?”

“唉,你这人!”电话里也可以听见他的蹬足声,自然是考虑做不做我的女朋友啊!”

“咦,你不是说给我两星期的时间吗?”

“是的……但……不过……”

“我会想你,你别催我,也别浪费金钱打电话。”

挂了电话,我再参考了另外一本书。

我做笔记与功课都但求及格,不像阿玉,非得拿最高分不可。有一次我拿八分半,她居然九分半,她很可怕,而且多多少少予我一点自卑感,所以我最近很努力发奋向上,怎么跟圣彼得大教堂比,但是在罗马,她又说,街上那么多讨饭的,教堂盖得再美,上帝也不乐意。

有时候阿玉话很多,有时候阿玉一言不发,无论如何,我多多少少有点怕得罪她、她是很脆弱的一个人,不比我,我阿瓦自号牛皮糖。

牛皮糖有牛皮糖的好处,嗯!这年头,皮厚才好呀。

我很得意,觉得人各有志,好在这世界自由,爱怎么就怎么。

第二天又是个下雪天,我的手仍放在手笼里,与阿玉一起去上学。她开的车,我的手在手笼里。我觉得阿玉是我的好朋友,她即使哭得眼睛肿肿的,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我扶着她进课室,她有点不大舒服。劝她回去,她又不肯缺课,一整天我都担心她。待放学的时候,她才说要去看医生,于是我开车陪她去找医生。医生给了药,我又开车回家。

我驾驶技术很坏,在倒车的时候,轰的一声把车撞到后面的一部银色跑车身上去了。

阿玉跳起来,我呻吟了一声,安慰她:“别怕,别怕,我有办法。”

后面车子的车主已经走出来了。

我说:“别怕别怕。”我还跟阿玉夸着,就把毯子把她盖好,开了车门下车论理。

我抖着走过去,那边站着一个男孩子,我的妈——好漂亮的一个男子!在雪中,他穿一件黑色的大衣,一条拉练是横拉的,雪落在他头上、身上,他又高又瘦,一张脸清秀得不像话,可是皱着眉头,看着我。

“你是驾驶员?”他用英文问。

明明是中国人嘛,讨厌。也许又是个不会中文的中国人。

我阿瓦也只好用英文陪他。

“是。”我是。”我说:“我的朋友——她生病了,我们看医生回来——对不起,损坏并不多吧?”

“看医生?”他的脸色缓和下来。

我知道生效了,但又不敢笑。“雪太大了——我不大会开车啊。”

“住那里?我替你们开回去。”他说。

我点点头。任何人开车都比我开得好一点,何乐而不为?

我拉开门坐到车后,让他开车。

阿玉吓一跳,“你是谁?”她失声问。

那个男孩子看到阿玉也呆住了。我必须承认阿玉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他一声不响,开动了车,我说了地址,他的驾驶是第一流的。一下子就到了家。

他低声问阿玉:“你是病人?”

阿玉微笑:“还没到那个地步。”

我抢着说:“请进来坐一下。”

他犹疑一会儿,像一个多心的女孩子。他的一张脸,带一种郁气的美,眉毛浓浓的,鼻子极挺,嘴唇很薄,我又微笑,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阿玉骑白马的家伙。

“如龙。”他说:“蒋如龙。”

我点点头,像他这样的人,的确要配一个这样的名字才好。

我说。“我叫阿瓦,她叫阿玉。”

他点点头。

“刚刚撞了你的车,对不起,坏了很多吗?”阿玉开了金口。

“你的车坏得多,我的车结实。”他客气的说。

我觉得他真漂亮,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呢?

这样的男孩子,见到阿玉也该没什么话好说了。

我坐着想,我还是与家杰混混算了。与他这种过分完美的男孩子在一起,很担心事,那么快乐也是有限度的。至少我是这么想,我不知道阿玉是什么感觉。

我是一个平凡的人,瓦字跟凡字是差不多的,所以平凡人跟平凡人在一起最愉快。

我把书包拿进房里,再出来,那个叫龙的男孩子已经走了。

“走啦”

“走了。”阿玉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

我微笑,还会来的,他还会来的。

“你吃了药啦?舒服一点啦?”我问。

“唔,”她吁出长长的一口气,总算把她等来了,这个人。

我很替她高兴。

“这个龙,他是念书的?”我问。

“是呀,念原子物理。”阿玉说。

我也常常想一个念原子物理的男朋友,不会吵架,因为我连原子是什么都不懂,心念虽高,但是从来总还是与凡人在一起,很现实的样子。过了很久很久,结果是认得一个了可惜又不是中国人,相貌也过得去啦,可惜那洋鬼子的寒酸与恶习是无法转移的,故此只好做普通的朋友。如今这一位,确是特别不同,令人刮目相看的一个小子。

当夜我睡得很好,阿玉也睡得很好。第二天她请了假没上课,我虽然开着车出去了,但是很寂寞。忽然想起家杰来,有一个男朋友也是好的,心头不可太高啊。两个礼拜之后,假使他没有忘记,假如他再来问我,我就会说:“好。”

阿玉不在,我很孤单。

放学来不及的赶回去,只见门口停着辆熟口熟面的跑车,银灰色的。啊,是我昨天误撞的那辆。我走过去看,一只野马的标志。噫,是费拉里狄若呢,也算不错了。不能算白马,总也可以不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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