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30)
作者:亦舒
我呆呆的靠在椅子上,不敢在母亲跟前露出蛛丝马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苦如黄连。
“好人总是早逝,我是不折不扣的孤儿,失去父母之后又失去方叔,唉。”
“后来谁做你监护人?”
“是一位老律师。”
“方先生没有亲人?”我想起他的妹妹。
“有一位姊妹。”
“她怎么样了?”
“咦,这些几十年前不相干的事,你知来作甚?”
“妈妈,请别卖关子,快告诉我。”
“她结了许多次婚,都没获得幸福,后来结束生意,移民外国,在异乡去世。”
我征怔的靠在安乐倚背上,听母亲说方家旧事。
三言两语就道尽他们的一生,仿佛乏善足陈,像小时候看漏了部精彩的电影,心焦地问旁人:后来怎么样?坏人有没有得到恶报?美女有没有嫁到英俊小生?
但那个在场的观众永远辞不达意,无法把剧情扼要地用言语演绎出来,急煞人。
因为我不在场,不得不请母亲转告我,偏偏她不是一个懂得说故事的人。
我佩服说故事说得好的人,生动、活泼、有来有去,人物栩栩如生,情节婉转动人……
我叹口气。
母亲说下去,“那时我实在还小,记不清楚那许多。”
我疲倦而伤心的问:“亦没有影像留下来吧?”
“没有,什么都没有,”母亲忽然说:“但有记忆,我心中永远怀念他们两夫妻。”
是的,记忆。
我已榨尽母亲的记忆,再与她多说也无用,这些年来,她重复又重复,不过是这些片断。
只听得她喃喃的说:“方太太对我那么好,连幼童都感觉到她大量的爱,以后一生中,没有人爱我多过方太太。”
“妈妈,我也爱你。”我冲口而出。
抛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我从前粗心不懂得,妈妈,现在开始,我会好好的爱你。”
她诧异,“怎么忽然孝顺起来,倒有点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们年轻人事忙,疏忽亲情,也迫不得已。”
“妈妈,你记得方太太的相貌吗?”
“她长得好美。”
“你那么小都记得?”
她肯定的点头,“再美没有了。”
“象谁?”
“象圣母马利亚。”
“象不象某个身边的人?”我暗示她。
“怎么会,没有人如她那么端庄美丽。”她不以为然。
“象不象你?”我已说得很露骨。
“不象。”
“象不象我?”我实在急了。
母亲笑出来,“你在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样的。”母亲说。
“一点也不象?”我说。
“你那么毛躁……”她看着我。
母亲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圣至美至善,无人能及。
我不过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儿,她怎么会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亲的手,怜惜的说:“以后我们要多在一起,我会常来探望你,妈妈,要不要我搬来同你住?”
“同我住?”母亲愕然,双手乱摇,“不要开玩笑,咱们两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没有可能相处,万万不能同住。”
她拒绝我?我哑口无言。
满以为能够补偿她,谁知她已习惯一个人生活,自给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获得照顾爱护,多么悲哀,我们迟早,都会彼环境训练得硬如铁、坚如钢。
我无话可说,太迟了。
“这两天你真是怪怪的,”母亲陪笑,“不是有什么不妥吧?”
我呆视窗外,“母亲,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扫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么关系?刚出院,热辣辣的天气,日头一照中了暑怎么办好?”
她还是把墓址告诉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感觉上总以为他刚落葬,其实已有四十余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迹已经模糊。
我手籁籁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面写着方中信字样,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慢着,是什么,我把脸趋向前去看,这一看之下,三魂不见了七魄,原来碑上刻着:宜,我永远爱你。
方知道我会找到这里,他知道我会看到这行字,他知道。
我额角顶着清凉的石碑,号陶大哭起来。
我是不得不回来,我是不得不走,我们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过爱护过,于念已足。
我泪如雨下。
在这偏僻的墓地,也无人来理我,我躲在树荫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气促头昏,四肢无力,也不愿站起来走。世界虽大,仿佛没有我容身之地,没有方中信带领我,我不知何去何从。
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头发麻,天色暗下来,我不得不定。
而且还不能把悲伤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我蹒跚地回家。
妹妹在窗口张望,一见我,立刻奔出来,给我带来一丝光亮。
“妈妈,”她吃惊,“你怎么一身泥斑,怎么了?”
“我摔了一跤。”我低声说。
“哎呀,让我帮你。”她扶着我。
踢乙一动,捧起她的脸,她双眼明亮如玻璃珠子,似要透视我的脑海,阅读我的思想。她是我的女儿,我还来得及爱她关注她,奠错过这个机会,要抓紧妹妹,趁还来得及。
我淋浴,她在浴帘外陪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我问:“你们的父亲呢?”
“在书房里,好些时候没出来。”
“弟弟呢?”
“做他助手。”
热水撞在脸上,我顺过气来,啊,我的生命还有一大截呢。
“你手上有多处擦破。”妹妹提醒我。
“是吗?”
“妈妈。”
“什么?”
“你与爸爸要分开?”
我一怔,心想也到向孩子们摊牌的时候了,“是。”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没说什么。
我试探地问:“失望?”
女儿成熟的答:“我们也猜到,你与爸爸吵了许多年。”
我说:“现在不吵了,分手的时间也到了。”
心死了,完全不必要再说多一个字。
从方中信那里,太清楚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对于次一等二等三等的感情,根本不屑一顾。
我闭上眼睛。
“妈妈。”
“什么?”
“你仍然爱我们?”
我拉开浴室帘子,把她抱在怀中,“我爱你至天老地荒,十二个永不。”
妹妹和衣淋得湿漉漉,吃吃笑起来。
我再不肯放松她,母女俩痛痛快快一起洗了个澡。
我所有的,不过是她,她所有的,也不过是我。
拖了很久的棘手事一下子办妥。
母亲获知我们离婚的消息大大不以为然,又无可奈何,烦言啧啧,换了平时,我早已发作,叫她不用多管闲事。
但如今,我已知道她是小爱梅,说什么就什么吧,教训我吧责怪我吧,抱怨我噜苏我,都不要紧。
妹妹偷偷在我身边说:“外婆的话真多,可以一直不停的说下去,不觉得累。”
我微笑。
“妈妈你耐心真好。”
我握着妹妹的手,同她说:“将来妈妈老了,你对妈妈,也要这般好耐心。”
妹妹意外的说:“你不会那么快老。”
“很快就老了。”
“不会的,还要过好多年。”她说着有点害怕起来。
我拉一拉母亲,“来,憩一会儿再骂我。”
“骂?我哪有空骂你!”她十分气恼,“你别以为我喜欢说你,实在怕你不象话。”
小爱梅小爱梅,你知否一无用处的女儿就是你的方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