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6)
作者:亦舒
最可惜电脑遭到没收,否则在最无聊之际可观看色情网络,少女行云觉得必须把裸男研究清楚,世上不是女人就是男人,对最大敌人或爱人的形状生态都不了解,还有什么前途。
她打一个呵欠,累了,伏在桌上,半明半灭间忽然被巨响吵醒。
接着,全屋亮灯。
小云惊魂甫定,立刻想到幼幼。
她奔下楼,只见父母两人衣着整齐把守大门玄关,四只眼睛像火炬般瞪着幼幼。
幼幼僵立大堂中央,她穿运动衫裤及球鞋,肩上背着两只背囊,分明是逃跑前一秒钟被父母截获。
只听得云妈淡淡说:“你预备与川流私奔?”
小云吓得四肢冰冷。
她以为幼幼出去散心,耽同学家一两天就回来,没想到她要永远离家。
云 妈打开大门,“你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你一踏出家门,我就得报警称未成年少女人口失踪,否则,我也有责任,警方循例登记,一星期后,你成为档案上一个号 码,你自由了,到何处从此没人理会,你能独立生活否,你何以为生?川流会照顾你衣食住行直到几时?他自己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届时你是否会向父母要钱, 抑或,憔悴地回转家里?”
悠悠呆若木鸡。
云爸已经掷烂一张椅子,此刻又提起另一张摔到大堂另一头,椅子裂成四截。
小云扑上抱住姐姐想保护她。
悠悠一掌把妹妹推倒地下。
“是你,”她毒怨骂妹妹:“你出卖我。”
小云苍白地自辩:“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蠢女!”云爸霹雳似咆哮。
云妈接上去:“是川流亲自把你的计划知会我,我今晨就知晓你午夜要潜逃。”
姐妹俩同时张大嘴。
“他不愿接受你这个重担,他连自己都无法养活,他与你有感情,他不想害人累己,你明白吗,他并不是一个黑心坏人,他知道世上除他之外,还需顾及他人,他有良知,算你幸运。”
悠悠该一刹那,全身鲜血像是在脚底漏出,面如金纸,要小云扶住才站稳。
云妈轻轻说:“他把你过去的礼物书信全部送回,包括三年级时自绘生日卡,盒子在书房,你自己去看。”
悠悠双眼里的精灵忽然隐没,她动也不动。
“你还要离家出走?请便。”
一家子四口面对面僵半晌,悠悠忽然低下头,静静走回房间。
云妈吩咐,“小云,你寸步不远陪着姐姐。”
真是苦差,小云跟着姐姐进房。
悠悠一头扎在床上,小云躺进安乐椅。
悠悠一声不响,睁大双眼,看牢天花板,旧时美目变成玻璃珠。
小云过去抱住姐姐,双眼流泪,“幼幼,幼幼。”
楼下,云妈的心千斤重,拾起悠悠丢下的背囊,打开把小量衣物倒出,现钞与首饰滚了一地。
云妈拾起,“万多元,她以为可以过多久?”
又看到珠宝,“这是我的结婚礼物……本来也都是她的。”
云爸说:“这件事里,最聪明的是川流那孩子。”
“是,他有骨气,不占女孩便宜,不乘人之危,他会有出息。”
云爸恨恨,“一开始他就不应与悠悠如此接近。”
云妈叹口气,“我累得像被人毒打一顿,我要休息,否则老命不保。”
云爸说:“我守大门。”
云妈忽然灰心地问:“为什么要生儿育女?”
云爸用双手捧着头,没有答案。
第二天一早,小云梳洗完毕,走进书房,看到桌子上有一只纸盒,轻轻打开,果然,里边都是少女悠悠手迹。
可怜,有块织得像块抹布的围巾,也有替川流画的画像,他粗眉大眼,交叉手臂,二头肌鼓鼓,十分可爱,还有无数心意卡,纸摺小星星,二人合照……
十多年心血感情,付诸流水。
川流如此决绝,真没想到。
小云把盒子紧紧捧怀里,没人要她要。
那天下午,放学时间,悠悠的同学忽然成群结队出现,他们带来鲜花糖果小礼物,还有蛋糕,冰淇淋及果仁,对云妈说:“我们来向悠悠道别。”
云妈不能说不。
到了四时,已有近三十少年在云家。
有人放音乐,有人玩游戏,十分热闹,云妈略为开颜。
云妈叮嘱小云:“看牢姐姐。”
同学们都抗议悠悠离校也不说一声,好不无情。
悠悠穿戴整齐,像洋娃娃般坐中央,动也不动。
云妈与厨子在厨房检查同学们可有带来酒精饮品。
悠悠忽叫小云:“我有话同你说。”
小云蹲下细听。
“我要出去一下。”
“妈妈说——”
“你跟我一起。”
小云觉身为妹妹,应当捱意气。
小云请一位女同学与悠悠对换衣服,请她背门端坐沙发。
小云与姐姐自后门溜出。
她们叫一辆车往大发车行。
小云哀求姐姐:“你还有话要说?川哥已表明心态。”
悠悠苍白着脸不出声。
车子驶抵大发车行,小云吩咐司机:“在巷口这里等,先付你一百元。”她忽然长大了十岁。
悠悠奔进巷子,忽然大声叫:“川流,川流。”
小云从未听过姐姐那么凄厉声音,惊呆。
川流自车房角落钻出,脸容憔悴。
悠悠像只动物般飞身扑上。
小云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但本能告诉她,要醒觉地挡在他俩中间。
已经太迟,只见悠悠手中亮晶晶不知握着什么,呵,刀,是一把利刃。
小云伸手去夺,来不及了,刀刃划过她手心,刺向川流面颊,他闪避,抓住悠悠手臂,刀掉地下,小云手上血流如注,川流脸上也挂彩。
这时悠悠自身也惊呆。
血案,她酿成血案。
川流掩住面孔,“快去医院急救,小云,快去。”
小云用外套缠住手,“不,回家,幼幼,快回家。”
她紧紧拉着冲动失常的姐姐奔出,与她跳上在等候的车子,“回去,快。”
一来一回,才廿多分钟,但小云右手血流不止,她不敢打开裹着的外套,但觉得嘴唇有点发麻。
车子停下,奔进后门,小云把姐姐推回书房,在厨房蹲下,大声叫:“妈妈,妈妈,救命,我割伤——”
这时才发觉全身都剧痛,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没有知觉真好,一点痛苦也无。
事后母亲告诉小云,所有同学围上,七嘴八舌,七手八脚打救小云,替她检伤,其中一个叫来儿科医生父亲,那中年男子提高声线:“所有无关人员请即时离开”,解开血衣一看,医生即时说:“状甚恐怖,实则无碍。只是皮肉,没伤到筋骨,大幸。”
但是医生口中轻伤在一般人尤其是母亲眼中都是重伤,云妈颤抖:“天呀,拇指几乎脱落。”
医生说不用缝针,洗净伤口后用医疗万能强力胶黏住,然后加蝴蝶型胶布,再穿上胶手套。
“三五天任何医务人员就可以拆除。”
就那样。
小云醒来喊痛,云妈连忙给止痛药及鸡汤。
小云第一件事问:“幼幼呢。”
云妈眼前一黑,真的,大女儿呢,怎么不见她?云妈觉得活不下去,心头绞痛。
身后忽然传来悠悠声音:“妈妈,我在这里。”
这句话救了母亲一命。
母女三人搂在一起。
小云注视姐姐,她像没事人似,已经换下血衣,梳洗过,面孔像纸般雪白,但神情平静。
云妈虽觉蹊跷,但她已不欲追究。
悠悠上前握住妹妹手亲吻,“伤口多深?”
云妈松口气,这样形容:“足有半公分,像鸡肉切开,白色,没有血。”
小云啼笑皆非。
傍晚云爸回来,母亲什么也没提,小云把真相瞒着妈妈,云妈又瞒着丈夫,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专家。